1938年2月,香港。
山徑,回廊。回廊盡頭是一處風景宜人的山頂小築,典型的中國式建築,古樸典雅。白玉欄杆,憑欄可以遠眺維多利亞海灣。海灣是平靜的,海麵藍藍的,船隻像草坪上放著的搖籃,也是靜靜的。一切都平靜如畫,不平靜的是站在小築倚欄眺望海灣的人的心境。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裏,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眺海人低低地吟著辛棄疾這首《水龍吟》,反複自問:“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大有“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感慨。
眺海人年約30多歲,身材頎長,雙眉文秀如劍,兩眼黑白分明,光彩傳神,正如相家所雲:“靜若含珠,動若木發;靜若無人,動若赴的,此為澄清到底。”麵部骨相清正,剛柔並濟。上身著格子呢休閑西裝,下穿黃色軍裝馬褲。他就是在香港這座臨海醫院療傷的原稅警總團2支隊少將司令孫立人,他在這裏療傷已經三個多月了。三個月對於一個身負十三處重創的傷員來說是太短了,雖然這家醫院的醫療條件和醫生的技術水平是第一流的,但他的上肢仍不能上舉,逐漸平複的傷口仍然時不時給他帶來難忍的疼痛。然而,三個月對於一位從血與火搏擊的戰場上被下屬救下來的將軍來說,對於一位每日必須麵對一則又一則的國土淪喪的壞消息的愛國將士來說,委實是太長了,太嚴酷了。他不止一次地向醫生懇求、喊叫:
“醫生,我要出院!我的傷不在這裏,我的傷在心上!”
“三個月,三個月,半壁河山啦!”
得到的隻是醫生被口罩蒙住了的表情和專注的眼神,煩悶無由排遣,他隻好一次又一次地來到這山頂小築,看潮起潮落,想起南宋時神州陸沉,半壁山河盡失,那個偏安江左猶縱情遊樂的小朝廷,那些清談誤國的政客,情不自禁地低低吟起辛稼軒的詞來,淚珠也不由地在眼眶裏滾動。
夢魘,不時地在他的傷口上舔著血。他親身經曆過的淞滬會戰的那個被稱之為“血肉磨房”之役,蘇州河岸的搏殺,香港報紙登載的來自前線的一則又一則的電訊新聞:淞滬全線潰敗,金陵陷落,南京大屠殺……在夢境中一一化作抗日將士的殺聲,化作家鄉父老背井離鄉的大逃亡,化作東洋刀下血淋淋的同胞……他的心比他的傷口流的血更多。
一位美國傳教士逃出日軍占領下恐怖的金陵亡都,向世界披露了日軍在南京的血腥罪行,“1937年12月14日南京大屠殺!”世界為之震驚。孫立人在病床上讀著美國《先驅者論壇報》的消息,全身止不住一陣陣發冷震顫,傷口撕裂,血從白色的紗布上滲了出來,滴落在白色床單上。那天晚上,夢魘壓著他透不過氣來,他掙紮、呼喊,直到護士小姐從他的胸部把握緊的一雙手拿下,他才安靜下來。他夢見全中國的土地、山脈、河流,都在下著一場漫天大雪,白雪覆蓋了一切。雪原,無數的狼群在雪原上追逐著正在逃亡的婦女、兒童和老人。鮮血從狼群的伸出嘴邊的舌尖滴落下來,滴入雪原。白皚皚的雪地上一小塊、一小塊的血點,擴展著,擴展成一窪窪血池、血塘,然後連成片,不斷吞噬那白色的雪原。雪原覆蓋了大地,狼群還在奔突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