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君與其說是在聽,不如說是在品,品味著父親一番良苦用心。此時忍不住下淚,撲倒在士元懷裏,士元撫著麗君的頭,含淚道:“女兒啊,出嫁後要謹記‘女子無才便是德’,切勿闖出禍來,否則就辜負了為父今日的一片心意了。莫要做令你自己都後悔的事,這些學問便藏在心裏吧!”
士元慈語殷切,孰不知麗君心思比天還大,這番慰藉卻教麗君更加痛疚。
麗君取了靈異篇出來,一個人徜徉在園子中,卻見映雪和榮蘭迎麵而來,一個淚痕還新,一個氣鼓鼓的樣子,麗君乃知還有一番折騰。
回來路上,三人一言不發,直到了房中坐下,榮蘭再也忍不住,道:“小姐,榮蘭收到家書,要回鄉探親,不能陪你到劉府了。”
麗君頗為滿意,卻假嗔道:“你是怪小姐我變節了?”說著轉去看映雪,映雪卻淚眼朦朧,不知是喜是憂。
榮蘭聽了哭道:“榮蘭不敢。榮蘭自八歲跟著小姐,小姐待我如姐妹,事事都依我,還讓我讀書寫字,教我做人道理,榮蘭隻聽映雪總說‘忠臣不侍二主,烈女不侍二夫’,記得小姐前日也說‘失節改嫁,天人共厭’。”說著便越哭越凶。
麗君沒想到小榮蘭如此深明大義,見她痛心疾首地訓責自己,也覺得甚為委屈,卻道:“即使世人都對我唾罵,我也必須這麼做。因為這是孟家唯一的活路。與強硬拚,便落個忠貞義烈的美名又如何?然全家幾十口人都埋在這美名之下,前朝禦醫的累世聲名也埋在這美名之下,值得嗎?人都死了,還要一個美名做什麼?映雪,你懂的道理多,你來說說看。”
榮蘭隻是垂頭哭,不再辯解。
“孟家這關必定要過去!”麗君盯著映雪,要她一個答複,“映雪,我知道若換作是你,你也會這麼做。打小,我便與你最親,是無話不談的一對姐妹,你懂得麗君,不會怪我的,是不是?”
隻見映雪點點頭,泣道:“都聽小姐的。”
翌日,麗君見映雪眼紅如血,特讓她休息一天,正好叫了榮蘭來,欲吐真情。
榮蘭放了手上的活兒過來,麗君讓她坐著歇歇,自己遣了所有人,插上門閂,來與榮蘭並膝坐下,問道:“榮蘭,你跟著我這麼多年,以為小姐是個怎樣的人?”
榮蘭見多了麗君的古怪精靈,也不以為奇,坦率答道:“小姐才貌雙全,心比天高,聰明可比……”她原想說‘聖賢’,卻沒想起來,“像個男子。”
麗君笑出聲來,問道:“那小姐我可是個甘心任人擺布,從命運而為的土木人偶?”
“當然不是……小姐你想說什麼呀?”榮蘭不解。
“既然不是權天命而生,就要自己創造命運!”麗君眼中發亮,榮蘭似乎見著了一團火焰在熊熊燃起。
“你是說……”
“逃婚出走!”
麗君此語一出,嚇得榮蘭險些摔下凳子。麗君一把扶住她,道:“如今隻有一法,我們女扮男裝逃出去,尋個出路,好救皇甫一門和我孟家性命。”
“不行,不行。小姐你瘋了?婚期將至,你若逃走了,劉家接不到人,會遷怒孟家上下,馬上抓了老爺夫人也有可能,怎麼等你平反冤情呢?再說出門萬事難,就我們兩個,能有什麼出路?小姐你才學再高,也當不了飯吃。你又能到哪裏去,找什麼人鳴冤呢?”
麗君見小榮蘭腦袋不暈,一篇話洋洋灑灑,說的在情在理,這下更為放心,便道:“小姐我自有妙計!榮蘭,你可還記得那日劉奎璧來下聘,他走時叫誰‘孟小姐’來著?”
“對了,你不說我都忘了,好像是對映雪說的。”
“況我前日得知映雪也鍾情於劉奎璧。”
“映雪對劉奎璧?”
“嗯,憑映雪的才貌、儀態和品性,若說她是孟麗君,又有誰會懷疑?縱有刁難,她與我這般親近,我的事情她沒有不知道的,絕不會有破綻。至於你這丫頭,大咧慣了,要你扮個小子不成問題,與我出逃是最好不過的了,就像我們一起去貴州一樣。”
“這,對啊,我看映雪平時像個小姐多過像丫頭。”
“出去之後,我們上大都。大都人文薈萃,還有些爹的故友,況且我預感到大都會有人相助。我定能想個法子,做上高官,為皇甫家洗雪叛國罪名。”
“小姐要做蒙古人的官?這恐怕……老爺他……”
“哎,你忘了,爹的女兒已經嫁給劉家了。待我為皇甫家平反之後,再與爹娘相認也不遲。”
榮蘭縱然還有許多問題沒想過來,但對麗君從來深信不疑,於是堅定地看著麗君,道:“嗯,不論天涯海角,艱難困苦,榮蘭跟定小姐了!”
於是麗君和榮蘭便開始了出逃計劃。麗君吩咐榮蘭買些布料回來,再取些粉頭、皮尺之類的做衣工具做幾件儒衫,對外便說是自己縫製嫁衣,麗君自己便將細軟、銀兩等一一備齊。
麗君叮囑道:“記住,要小心行事,切忌吱唔囉嗦,讓人看出馬腳。”
“小姐放心,看小榮我的,若這點事辦不成,還怎麼做你這位絕世才子的書童!”榮蘭狡黠地應承了。
麗君笑道:“這個書童伶牙利齒,小看不得哦!”
說著話兒,榮蘭一大早就買來了布料、粉頭、皮尺,預備夜裏做衣,白天就拿件做了一半的舊衣服裝個樣子。
這天夜裏,韓夫人也來了,說什麼也要再拿些銀子給麗君添置衣服,還給了麗君些私房錢傍身,頭釵、首飾什麼的也統統取了出來。麗君一看,都是母親的壓箱底寶貝:紅瑙手鐲、白玉耳墜、翡翠碧玉簪、金鳳翅搖……有的是母親陪嫁,有的是特意為麗君出嫁打造的。孟士元向來懸壺濟世、贈醫施藥,家中水清可見。這些東西便是家裏所有值錢之物了。麗君此時真有說不出的感慨和激動,躲躲藏藏的,還是哭了一場。
以後的幾天,麗君總是想方設法支開映雪和其他丫頭,和榮蘭鎖起門來剪布裁衣。映雪本來對小姐於歸劉家不甚讚同,再看這幾天麗君和榮蘭有意疏遠自己,做事總是神神秘秘,便心中鬱悶,常常獨坐房中出神。
終於到了於歸前夜,衣裳已趕製得差不多,麗君再將物件一一清點:衣巾儒服、醫書藥典、行醫帶囊,自然還有靈異篇,又取了些輕便釵飾和五百兩銀子以作盤纏。因嫌累贅,減了再減,隻餘下醫囊、一些衣服、自己的耳墜手鐲和三百兩碎銀子,並將鐲子用錦帕包了好幾層,壓在衣物之間,還把銀子一分為五,在自己和榮蘭的包袱裏各藏一份,於二人身上各藏一份,再將一份最多的一百兩換作銀票,疊藏在醫帶囊的暗扣裏麵,而醫囊不與包袱同放置,麗君準備自己拿著。
晚上,麗君照例要裝扮嫁衣、拜謝爹娘。
映雪、榮蘭,還有另幾個丫頭,便幫麗君裝扮起來:麗君嫻雅端坐;丫環們用盤托起嫁衣,一旁列站;榮蘭數點了頭釵首飾;映雪調好了胭脂水粉;梳頭婆正等著給麗君描眉施粉。不多時,麗君已覺得頭重腳輕,香汗緋緋了。
“好美啊,果然是昆明第一美人!”
“我說是天下第一美人才對。”
丫環們突然攛掇起來,像是扮好了,卻見魁郎跑的來,說:“我長大了也要娶個像姑姑一樣美麗的新娘子!”
映雪攙麗君到銅鏡前,但見一方處地上,照著一位天仙美嬌娘,飾發頂鳳冠,上著乾坤日月襖,下罩山河地理裙,道一聲玉人兒百媚嬌,喜上豔唇新嫁袍。眼見得這個美人兒,眾人真是又喜又憐。
俄而,映雪、榮蘭扶著麗君,娉芳而來,走進孟府正廳,見高堂在坐,兄嫂侄子都到齊,麗君扶開左右,緩緩上前,深深一跪,拜倒塵埃:“女兒拜別爹爹!”再跪風煙:“女兒拜別娘親!望二老保重身體,福澤綿長,莫替女兒擔心。”士元和韓氏連連點頭,讓麗君快起來。榮蘭、映雪攙起麗君,麗君悠悠轉向兄嫂,先躬再拜:“小妹拜別長兄長嫂,今後奉養雙親,支撐孟家,還要靠哥哥嫂嫂了!”“不敢當,快快請起!”飛鳳想扶麗君,伸手卻因魁郎在抱而多有不便,子儒明意,上前扶起了妹妹。麗君起身,見子儒熱淚盈眶,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兄長落淚。此時旁人早已淚流彙海了。不說父母兄嫂憐女出閣,丫頭奴才們也都陪著垂淚,映雪哭得最是淒慘,就連隻隻喜燭也是紅淚連連。
麗君不肯坐下,依舊站著身言:“做女兒的再不能承歡膝下,頤養父母天年,已是不該,又怎能讓爹娘兄嫂為麗君出嫁一事擔驚受怕,甚至獲罪被連呢?女兒先前諸般不孝,還望爹娘兄嫂多多見諒。今後麗君嫁作人婦,定會謹守本分,孝順公婆,服侍丈夫。”麗君一番話說也不假,因為嫁入劉家的會是映雪,今後映雪才是孟麗君,她知映雪定能如此,所以說來情真意切,動人至深。
眾人聽了,止不住地傷心無奈,韓夫人更緊抱女兒不放,說不盡的難舍難分。
這時有稚聲言道:“什麼是出閣啊?”麗君尋聲見是魁郎,便抱起他,淒藹聲道:“便是姑姑再不能陪著魁郎,今後相隔兩地,難以天倫了。”
“嗚……”麗君嚇壞了小魁郎,惹得他大哭大鬧起來,誰也勸不住。
韓氏一見更悲泣,士元奈何也傷懷,想女兒嫁入副守府中,也確實如此。
眾人遲遲不肯散去,直待了半夜,念及明晨出閣諸多事項,不宜遲延,這才各自回房。
(5)畫像留書
映雪、榮蘭陪著麗君回來,映雪已哭得頭暈目眩,無力支持了,故麗君叫她先回房去,隻留下榮蘭為自己卸妝。
脫下嫁衣,麗君輕拂麵龐,卻覺自己走後,這屋裏生冷生冷的,再沒了人氣。到那時,爹爹與何人對弈,娘親共誰個談天,兄嫂缺了同輩相伴,幼侄失了親恩教導……突發念頭,要留一幅素顏丹青,借以慰藉親人的思念之苦,於是命榮蘭準備了筆墨紙硯。
麗君走到鏡前,頻轉側,細觀瞧,果然是一位絕世美人,風流嫋娜,儀態萬千,世上多少紅顏也難及,不由地為自己插上一支碧玉簪,又看素衣有些不襯,於是取出那件最喜歡的黃底碎花的孔雀裙配上。再觀鏡中,真如九天玄女下凡塵,但正因如此才貌,勝名一時,才為孟家招此大禍,風波幾次,煎熬無限,想著便落下淚來。邊泣邊描,一滴淚水沾濕紙墨,麗君再看那畫像,愁容滿麵,風采全失,這等不似,怎伴雙親?一氣之下將那半截芳容撕了個粉碎,淒然而泣。
榮蘭見此,卻不陪淚,反而正思,勸小姐道:“小姐別再感傷,莫耽誤了時辰,若畫不成,就算了,何必如此傷心,淚道千行呢?留封書信,就快走吧!”
麗君想想也是,趕緊拭幹了淚,對準銅鏡,專心自描起來。榮蘭隻見小姐玉手靈動,香肩斜倚,裙裳微拂,那圖上美人便經由一娥眉、一秀目、一釵一裙相伴而足,頃刻之間,畫裏畫外兩美人便難以分辨了。
麗君撂筆問榮蘭:“畫得可像?”
榮蘭隻差拍手稱讚,歡喜道:“若是畫中人與真小姐比,自然是小姐的精神更高一分,但若論比才貌,小姐的氣度、風姿已盡在畫中了。”
麗君甚是高興,再提詩八律一首:
風波一旦複何嗟,品節寧堪玉染瑕。
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
紙鳶線斷飄無際,金飾銀囊去有家。
今日壁間留片影,願教螺髻換烏紗。
“小姐,今後真要‘願教螺髻換’青衫了,快換衣服吧!”榮蘭取來衣物,打好包袱。麗君換了釵裙,變身出來,隻見翩翩儒雅少年郎,頭頂儒巾,身附青衫,腰係玄絛,腳蹬皂靴,儼然一位氣華禦世的風流才子。
再思天色不早,立時揮筆一書,乃裝封折好,壓在硯台底下,又用一盞燈照著,隨後便與榮蘭偷出了房門。
此時已近雞鳴,下人們便要起身,一刻也不能再誤,榮蘭掩護小姐避走偏徑,從後門出了孟府。離開府門,二人方才放開手腳,大步開去。
臨近城門處,門還未開,麗君坐倚橋欄,榮蘭去雇馬車。曉風陣陣,麗君獨自仰頭看看雲淡風清,心情也一陣舒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