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進了眼裏,眼中也澀痛起來。楊戩驚覺似地,再將目光移到扭曲的神臺上。殘缺的形體更加古怪變形,破爛不堪的甲胄,在怨霧中東一塊西一塊地掛著,森然的指骨間,猶是銹爛的刀戟,卻搖搖晃晃地似墜非墜。
隻是不敢上前,這血食的眼仍是睜著的,那樣的冷靜與悠遠,便是隻餘憎怨的餘業,也本能地有著恐懼。
相由心造,心未隨相轉,諸業,又如何能加諸於身?
楊戩蒼白的臉上,突然有了極淡的笑意,似了然,也似因眼見的一切。身體已越來越覺寒冷,但是,生死由己,就算是必死之地,最後的道路,卻仍在他自己的掌握之中。隻因善與惡,無非一大堅固妄想,心念不動,諸相自然不動。
待殘破身體裏,最後一滴血流得盡了,一切也就都走向結束。他隻是死亡,魂飛魄散,卻不是臺上無能為力的祭品。做與不做,就像這三千年一樣,依舊,唯有他自己才能做出選擇。
怨霧中,有嗚嗚咽咽的哭聲傳出,爛胄殘兵裏,閃爍過蒼蒼的白發。似有老者顫巍巍地倚門守望,似有無心奩妝的嬌妻,口咬青絲哭斷肝腸。更有牙牙學語的稚子,哭鬧著在霧中伸手索求著父母。無始惡業相互波連,多少家破人亡的慘劇,多少妻離子散的淒涼,正在霧中凝如實質,無語哭述著,其慘也切,其恨也深。
惡業和罪孽,原就有他的一份,不屑於逃避,也不屑於委過。隻是,他還想繼續看下去,他一生最重的原罪,唯有父親兄長的容顏,記憶中爛漫的花雨,還有三妹那稚嫩的童音。除此之外,行徑無悔於心,再多的惡業,也自能坦然麵對下去。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心再疲憊,卻從來不會退縮,不會由人擺布著,懺悔這一生的行徑。
“就在那一天,我提起了全部法力,我想沖去封神臺,擊毀這天,這地,和那個死物。但是……”沉香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傳遞出明顯的自嘲,“法力提起,我卻不知擊向何處。無意識地流轉周身,我卻發現……”
他目光下移,溫柔地看著小玉,“法力貫入傷眼,境隨意轉,所有發生了的過往,都能在我左眼一一折射出來。我看到了湖邊的舅舅,看到了不周山崩時的慘狀,還看到了……和你初遇的那座小山……”
“沉香……”
“我茫然四顧,法力散去,左眼前的,便又是憎靈怨霧籠\罩、更勝無間地獄的封神臺了。舅舅的安祥,戾氣的狂暴,如此混亂地交織在一起。我隻覺得,我也快死了,這樣的旁觀,卻什麼……也不能做……”
“但就在這個時候,那些慘淡的霧氣裏,突然有微紅閃過。”
“微紅?”
“是,封神臺外的玉帝若有所思,然後輕嘆一聲,低聲自語道:“朕懂你。不是害怕不甘,你隻是要朕知道,就算現在,做與不做,也始終在你。戩兒啊戩兒,隻可惜,雖然眷念過溫暖,你終還是放不下的,放不下累了你一生的責任。’說完話,他緩慢地舉袖一拂,臺內怨霧之中,便綻出了一枝絕美的桃花,鮮亮明艷,仿佛還沾染著初春清新的薄露……”
“舅舅……也看到了?”
“是。他看著枝上的花瓣,微笑了一聲,然後……就那樣緩緩合上了雙眼。”
諸業已作,諸事已成。
天地間的罪孽,就由這一人的血肉魂魄來平息了罷。無關善惡,隻是餘習,隻是那份不肯放下的責任和執著。
可以選擇不做,但這果報,卻要他守護的眾人來承擔。三界來日無存,眾生重歸於鴻溟,一生執著的信念,便淪為一場空花夢幻,徒然擲諸了虛無。
不在意生死,不在意手段行徑,卻不能不在意這場奕局的成敗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