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延熙因為我,耽誤了不知多少公事,這邊甫一用完膳,便急匆匆趕回儀元殿去了。我坐在榻上,慢悠悠飲著一盞侍歡為我做的枸杞山楂凍,手中閑閑翻著本書。不一會兒侍歡便進來稟告,“娘娘,陸太醫到了。”
我起身,看他照舊進來行禮,身上卻已穿了太醫院院判的正五品院服,深藍繡海波紋的袍角,愈發顯得他麵龐如玉般沉靜古雅,溫潤神色也已不知何時刻上了嚴肅板正,舉手投足間已經有了太醫院元首的氣度威儀。我微微欠身,“還未賀過陸太醫升遷之喜。”他一怔,麵上已現出笑意,“又不是第一日升遷,你又何必來打趣我。”我道:“可你從未對我說過,你已官至太醫院之首,於我而言是第一日,自然當賀。”他不語,仍舊謙和的笑,我微眯了眼,腦海中那個月下的白衣少年深深伏在地上顫抖著的無助背影,似乎已不如當年深刻,一別兩年,我從未想過這背影會長得這般寬厚高大,麵前的青年目色深沉,安靜麵容無波無瀾,站在太醫院最高的位置上,一雙妙手百病回春,掌皇家命脈。我輕聲開口,聲音微啞,“這兩年,過得很辛苦罷。”
他低頭靜默半晌,才微微笑了,再開口雲淡風輕,“再辛苦不也都過來了嗎?”
我自覺聲音帶了些哽咽,“有時候我也會想,當年對你說的那番話,是對你好,還是害了你。”他微微抬起頭,眉眼微垂,“沒有當年的那番話,何來今日的我,何來今日的你。”
“當年我下定決心剪除太醫院沆瀣一氣的勢力時,也並非未曾顧念同門之誼,隻是我挖出來的秘辛越深刻,那隱藏於下的真相亦更淋漓慘痛。我所知道的,我不知道的,互相勾結的,殘害人命的,甚至還有我父親當年受得排擠陷害,我才真正明白這些所謂醫者,早已毫無仁心仁術可言。”他頓一頓,長舒一口氣,才輕聲繼續,“其實我一人何來那麼大的本事,不過是皇上有意扶植,他何嚐不知太醫院烏煙瘴氣?如今的太醫院雖算不上上下清廉兩袖清風,卻也無人敢在我眼下作亂,我也算行了一樁好事。”他語意淡淡,仿佛兩年前的那場絲毫不亞於血雨腥風的廝殺爭鬥,並不曾傷害他分毫。他說段延熙刻意幫他,我卻明白,太醫院早已和官場後[宮同氣連枝,牽一發而動全身,這麼多雙眼睛看著,段延熙又能幫他多少?當年文弱淳厚的少年,我拚力護著的少年,他曾在怎樣的黑夜裏掙紮無助,他曾以一己之力背水一戰對抗多少有權有勢之人,他曾淪落到怎樣無力回天的地步,他一句也不願同我提起。
我深吸一口氣,想握一握他的手,想告訴他小書生不要怕,我來救你,卻忘了我倆如今身份懸殊,甚至忘了,他早已比我強大得多,可以護我周全了。
我笑一笑,將過往全部拂到腦後,“今日請你來,是為求個穩妥。雖說我剛入宮,卻也聽過後[宮的那些個肮髒手段,我這宮裏的擺設陳列都是江誠泰一樣一樣督看過的,不會有問題,廚房那邊那時我宮裏的小廚房,一應服侍人等都是段延熙派來的,獨獨這禦用監新送來的胭脂水粉,蠟燭焚香,燕窩茶葉,我想請你看過了再用。侍歡。”侍歡應聲進來,不一會便把東西擺滿了小桌,他俯身從小藥箱裏拿出一應物件,仔細的一樣一樣查看。
過了大半個時辰,我手上的書都翻了一半,他終於捧著我的胭脂盒停了手,麵色十分凝重,沉聲喚了聲,“侍歡!”侍歡走近前,他拿起手中那盒今日我棄用的紅綿脂,捧到侍歡眼前,“你仔細看看,這裏頭有什麼?”侍歡麵色焦急,急忙撚了一點到手上,湊到鼻尖聞了又聞,又放在眼前凝視半晌,麵色突然如遭雷擊,即刻跪下,聲音都發著顫,“這裏頭的、是紅花!”我雖不通醫術,卻也讀過本草經,知道紅花活血化瘀,可令孕婦墮胎,當即心一沉,陸白術已厲聲道:“師傅從前教過你的,竟全都渾忘了不曾!”這一聲師傅叫的摸不著頭腦,我愣了愣,才想起侍歡剛入宮時,在禦藥房作了四年宮女才調到儀元殿伺候段延熙,他二人大抵就是那時認識,陸白術想來是教了侍歡一些醫術,才得侍歡一聲師傅。又不禁回想起在滄遺時,他二人往來仿佛是比常人親近熟識些,侍歡並未有意瞞過我,是我自己未曾上心罷了。
此時侍歡麵色青白,眼中淚水不住打轉,羞愧難當,隻跪下磕頭道:“娘娘恕罪,奴婢無能,蒙娘娘照拂,卻未能照料好娘娘,奴婢這便去皇上跟前請罪!”一下一下叩頭叩的我心疼無比,我急忙起身扶她起來,對陸白術道:“今日因著皇上不喜歡,還未曾用過這紅綿脂,口脂本就氣味芳香,連你也不是仔細查看了半晌才發現?侍歡一時察覺不到,你怎能盡數怪罪她?”侍歡淚已落了滿臉,聞言又跪下道:“娘娘慈心,愛護奴婢,可仔細查看娘娘物品乃奴婢分內之事,奴婢先前也曾仔細看過的,未能發現是奴婢無能,娘娘不必再替奴婢說話了。”我道:“這幾日往來多少物件,你一人打理得井井有條已是我意料之外,又仔細檢查了每樣物品,這口脂亦非凡品,你不敢隨意拿取,自然也分辨不出紅花,我又豈能這般苛刻。”侍歡還是低頭跪在地上,我一力扶她起來,又示意陸白術不許出聲,才好言寬慰道:“好啦,左右這紅綿脂我未曾用過,這紅花再厲害,也不能奈我如何,今日之事就此擱過,你也別到皇上跟前請罪,你不是不知他平日裏多大驚小怪的,擾得我心煩。侍歡,不許再哭了,我沒有怪你,你師傅也隻是氣話罷了,快下去收拾收拾,瞧瞧哭成什麼樣了都。”侍歡這才抬起袖子拭了拭臉,抬頭淚眼朦朧看我一眼,又轉身小心翼翼瞧她師傅一眼,才抽抽噎噎的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