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在記憶中生長(1)(3 / 3)

趙樹理也覺得老師決無死罪之理,便回信替老師求情。他的信還真的起了作用。既然是趙樹理說了話,他老師就不殺了,但指標不能轉給別人家,那就將老師的兒子推上前台處死。事後,那位老師給趙樹理寫信,一方麵謝其美意,一方麵責罵他,這樣一來反而是斷了他家的根。一個老人死去是不足惜的,老人的兒子還年輕,這樣的人死,等於死了一片。

發生在林家的事幾乎也是如此,林家大垸一帶以富裕和殷實來衡量,首當其衝的當是林家人。那時候,家裏有一台鐵製織布機就相當了不得。有兩台就更不得了。爺爺死於作為奢侈品的鳳凰牌和永久牌自行車剛被摩托車取代的年月,不曉得後來家庭轎車又取代了摩托車。所以,很難確定爺爺如果在世,是否會認為林家擁有兩台鐵製織布機,就像如今有人同時擁有寶馬和奔馳轎車。

曾經有這樣一位老地主。民國三十四年即一九四五年,他同哥哥一道由過世的父親那裏各自繼承了二分之一祖業。哥哥因為抽鴉片,先賣地後賣房,最後連自己的婆娘都典了出去。弟弟為了掙回臉麵,親自外出販鹽,身懷六甲的婆娘也要同長工一起下田,好不容易將哥哥親手賣掉的家產買回來,就逢上了土改。老地主有幸隻是陪著上了幾次殺場。最為稱奇的是,曾經被族人掃地出門的哥哥,因為是窮光蛋居然成了貧農,在鬥爭會上先扇弟弟幾耳光,再曆數弟弟是如何奪了他家的地,搶走他的房,霸占了他的婆娘和兒女。到頭來老地主一大家被趕進四合院中最爛的耳朵房裏,而哥哥又重新住進被他賣了錢來買鴉片、後又被弟弟辛辛苦苦贖回的右廂房的三間大屋裏。

老地主後來說,敗家是轉眼間的事,而興家要幾十年甚至是幾輩人的心血,所以,在鄉村找三代窮人很容易,要找三代大戶就不容易了。

林家大垸那地方,事後人們才說風水很好,然而依照過去的經驗,但凡住在那種山坳裏的人家,絕對不可能富甲一方作威作福,要發達也隻能往外走,湖南的韶山衝如此,湖北的林家大垸亦難例外。在南方各地,單憑曆經風雨而存留下的房產一項,就能斷定人家當年是否過得貧窮、殷實或富甲一方。林家大垸的那些房子在它最紅火的時代是何等模樣我沒有親眼見到。第一次去,是其在曆史煙波中最破落之際,林家的房子,從中間的天井直到大門被風雨剝蝕坍塌了許多。南方的房屋莫不如此,好好的,用不著有人存心去破壞,隻要多年無人居住,便會像生了鏽的鐵那樣,層層剝落,直到徹底腐朽。當然,這也是因為南方人蓋房普遍采用土坯磚所致。

爺爺在老家留下一間茅屋外加靠著茅屋搭建的半間磚瓦房,也基本是這種質量。如果它也算得上祖業的話,那它就是我們家唯一的祖業。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有親戚報信,那所早就無人居住的老屋不好意思再在風雨飄搖中堅持下去了。父親後來趁著開會的機會回了一趟鄭倉老家,將老屋折算成人民幣八十元,賣給一位親戚。父親對這些錢的處理很有意味:他將一部分給了出嫁後一直生活在鄉村的姑姑,再用剩下來的錢為爺爺定做了一副壽材。爺爺窮盡一生的全部經濟建樹,不管他情願和不情願,也改變不了隻夠維係自己簡陋的一生的事實。

林家老大的房屋多一些,麵積大一些,資質卻也有限。後來再去,這些坍塌過的房屋被林家的堂侄們修複了,卻還是從上到下見不到半塊青磚,仍然沒有朱漆大門雕花窗欄。唯一值得他們向零散過客們說說的是天井旁那塊一丈多長的青石條。林家的侄兒們說,這麼長的青石條在當年非常難得一見。這類話未免有些蒙騙城裏人之嫌,如果不是後來各種讓人扼腕長歎的原因所致,鄉村中大大小小的道路、橋梁、宗祠、廟宇中,或橫置或豎立,一丈來長的青石條分明是舊時常見的建築材料。林家所沒有的這些,恰恰是現實記憶與藝術表達,針對當年社會之林林總總中,地主階層們所必須擁有的。

每一次去林家大垸,我心中就會對爺爺的固執多一種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