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在記憶中生長(1)(2 / 3)

爺爺的雇工生涯是在一九三八年十月武漢淪陷之前結束的。

設在武漢的八路軍辦事處派專人送信到林家,說明了日本人要來的情況,日本人曉得平型關戰役是林家小兒子指揮的,肯定會對林家人施以報複。林家人便先行一步向長沙一帶“跑反”。爺爺沒有隨他們離井離鄉。他要留下來保護自己的妻兒老小。第二年,爺爺懷著一身織布手藝來到武漢,在六渡橋附近的一家布廠裏當工人。沒多久就在上班路上,被幾個看他不順眼的日本士兵當街攔住。

小的時候我們沒顧得上問,等到我們想起來要問,爺爺已經長久地歸於故土了。於是隻好在種種猜度中選擇我們家族中普遍讓人看不順眼的缺失。黃岡土語,每個字的發音,都含有不同程度的剛烈與尖銳,與其對話,每每會有金屬撞擊的反應。文化大革命中,林家的小兒子在天安門城樓上大聲說話,那種聲調就是最平常的例證。這種類似吼秦腔,靠腦腔共鳴的發聲方法,大約影響到了眼神,在清高孤傲之外還有並非刻意的幾絲攻擊性在不斷閃爍。所以,我想當年作為占領者的日本人豈能容忍被這樣的語氣與目光所回應。

一場慘到不能再慘的毒打之後,爺爺被扔在街上,直到黃昏時分才被幾個黃岡同鄉發現,抬著送回那個叫鄭倉的小地方。躺在床上的爺爺,生命所仰仗的維係細如遊絲,隻要再被蚊子或者螞蟻踢上一腳,後來他對自己八年雇工生涯,硬被一些人認作是受剝削和壓迫的長工的憤憤不平就不會出現了。隨時隨地都會一去不返的爺爺,在苦熬了十幾個月後,居然帶著胸脯上那隻一輩子不再消失的黑洞站了起來。

小時候,我們沒有不怕爺爺胸前那隻黑洞的,害怕一不小心就通過那隻黑洞看到爺爺的五髒六腑。爺爺與胸前那隻黑洞像朋友一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十年,到頭來也是這苦難的老朋友,提前宣告爺爺生命的終結,它讓一道清水一樣的分泌物從黑洞裏流出來,汪汪地像從未見過的爺爺眼淚。

似這樣流出的每一滴水有多深?

在充斥著革命氣氛的近代史書寫中,長工和雇工雖然都是稱謂,社會定性卻差別極大。因為經過幾十年的反複宣傳,長工作為名詞的含義,已經等同於被壓迫、被剝削,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社會中最苦難階層。隻要有誰在關鍵時刻站出來說,自己是三代長工出身,其話語權力必定會轉移到他手中。相比之下,雇工的政治分量就輕多了,即使是九代雇工出身,也不太可能引起別人注意。為著這樣的稱謂,爺爺曾經十分嚴厲地大發脾氣。那一回,我們從學校回來,拿著筆和小本本,要他按照學校所布置的,訴一訴他在林家當長工所受的各種苦難與壓迫。最初,爺爺隻推說忙,剛從自己開墾的菜地裏回來,又轉身回去種菜秧,接下來還要到山下的小河裏挑五擔水,兩擔澆到菜地裏,三擔倒入廚房的水缸中。爺爺發脾氣是在夜裏,他都上床睡了,我們還在糾纏不放。於是,他大聲衝著我們吼起來,讓我們明天上課時告訴老師,他不是林家的長工,也從沒有在林家當過長工,哪個不信,自己搭長途車去黃岡的回龍山調查。第二天上學,需要交社會調查內容的作文時,我隻揀最簡單的告訴老師,爺爺沒有訴苦,因為他說他隻當過雇工,從沒有當過長工。事實上,那時候學校的老師,年紀稍大的多少都會沾染某些政治上的不幹淨,他們沒有回應爺爺的話,轉身走開時,好像忘了全班唯獨我沒有上交他所布置的作業。

爺爺在後半輩子裏,多次提起來說,如果日本人不來,自己一定能夠在林家再當二三十年雇工。爺爺說這話時的表情,帶著明顯的與某種幸福擦肩而過的遺憾。爺爺的遺憾中,還包含著對林家人不得不舉家遷去北京的無奈。已經不是爺爺認為自己是雇工自己便是雇工的時候了,帶著北方土改經驗南下的幹部們所說的話才能算數。有了稱謂上鐵定了的幾個長工,加上在日本人攻陷黃州城之前林家就有兩台鐵製織布機,林家的地主便當定了。

紀念工農紅軍長征勝利七十周年的那年,我曾受中國作家協會之邀參加“重走長征路”活動。前無阻敵,後無追兵,難熬的隻是旅途漫長。坐在車上,也不知是如何說起來的,山西長治的一位女作家告訴我,他們那裏搞土改時,殺地主是有指標的。譬如趙樹理的老師所在的村子,按計劃要殺四個人,大家思來想去,隻有趙樹理的老師值得一殺。在劫難逃的老師,見勢不妙,就給在縣裏當副書記的趙樹理寫信,希望免他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