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也是有腰的,所以會在幹涸的季節中疼痛。道路也是有腰的,所以會在絕壁斷崖上疼痛。鄉土中人在有河流的道路上行走,最疼痛的不是腰而是心靈。從彝良開始,在昭通一帶的烏蒙山裏一路走了四五個縣,不說那些連接鄉鎮的鄉村公路,就是冠以省道國道的等級公路,也是我二十多年來所行走過的名符其實的最差最差。三年前,我的小說英文譯者帶著來中國過暑假的妹妹在湖北鄉村中走了走。即使是精心挑選的鄉村,仍使得異國情調的女孩張皇失措。那位坐在汽車上的美國女大學生嚇得號啕大哭的道路,起碼要比我三年後才見到的這些好上幾倍。當我也開始為如此惡劣的交通狀況提心吊膽時,免不了會情不自禁地假設,那位美國女大學生如果再次同行,隻怕要學那杜鵑啼血了。當我每每追問道路狀況如此之差的根由,所得到的回答似乎是高考之政治試卷的標準答案。都說是某人從本地調任省城某大機關要職後,那些因各種原因與之存在過節的人,一直樂此不疲地尋著對方的蹤跡寄送那誰見了都會討厭的匿名信。一怒之下,某人痛下殺手,所用理由莫不是冠冕堂皇,自此十餘年,烏蒙山區的道路建設資金連日常維修都不堪使用。
這樣的傳聞,信與不信,都不值得人去深究。鄉村和鄉土本來就是新舊傳說的起源與歸宿。沒有傳說,鄉村在現實中的位置勢必會變得更為虛淺,鄉土對現實的意義將要打上一半左右的折扣。傳說之於鄉土鄉村,隻是在表達另一種真實。譬如,道路對我們設下的陷阱,一片小得不能再小的迷你沼澤,一片短暫得不能再短暫的臨時沼澤,就能讓方圓百裏唯一能夠快些行走的道路,停止在無可奈何的高原上。山水之鄉,看似堅韌無比,隻要出了那樣一種人物,想讓其變得體無完膚並不是太難做到。鄉土之鄉,本是樸實無華,在看不到出頭之日時,用傳說來打上思想烙印,到頭來有可能成為華彩之史話。
此時此地,沼澤成了河流與道路完美而冷酷的交合。這種狀態頗似當地人一次次莊重介紹的七色花。在潛意識裏,有一個形容詞生硬地迸出來,一次次地對我強調:清豔!清豔!這叫清豔!秋天到來之前,從小時候的童話,到長大後的神話,早就開在想象中的七色花,頭一次真實地開在眼前。因為有七色花陪在兩旁,實在無法恭維的道路在客觀上有一種特別的美妙,以至於還沒有徹底離開,強烈的懷念便油然而生。河流與道路那理不清的親密關係,曾經誘使我深深想過,七色花親密的對方何在?
等待中,一串串七色花開遍了那段時光。不時地有像雨又像霧的風刮過來,七色花早已習慣這樣的陰冷,一點也不收斂隻屬於它的清豔。同行的幾位年輕女子卻做不到,慌亂地借來任何男人的寬大衣裳,為求擋一擋風寒,寧肯舍棄所有的風姿綽約。不斷膨脹的風寒逼著人退縮到車上。隔一片泥濘,車外僅有的砂土地上,那個看上不會超過十二歲的小女孩,顯然是特地趕來做小買賣的,背簍裏裝滿了貨物,旁邊放著幾隻開水瓶。隻是數過那些散落四周的廢紙盒,僅方便麵一項,女孩就以毅然決然的鐵價每盒十元,賣出了十五盒。臨時沼澤旁的這個女孩,與我在格鬧河邊初次見到的那個背背簍的女孩,有太多的相似處,然而那大不相同的一點,比讓我們步步退縮的風寒還要浸骨。女孩看人時,格鬧河邊的那道目光,是高高的,一絲絲地親近,一點點地送別,哪怕過去了很久,還能感受到那淡淡的溫暖、溫馨、溫情和溫良。臨時沼澤旁邊的這目光是低低的,非要看人了,也像空穀驚鳥稍縱即逝,留下來的痕跡,莫不是關聯艾怨、憂傷、鬱悶和淒楚。都說這一帶氣候無常鬧瘴氣,夏天披件薄薄的棉衣上山也沒有不合適的,然而,麵對茫茫蒼蒼的烏蒙山,我所經曆的最冷時刻明明是這瞬間一瞥。
我不會去判斷女孩是否希望如此沼澤每周都臨時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