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寂寞如重金屬(2)(2 / 3)

我是在這大夢成真之後的第四年來到昭通,來到依舊不改高寒的烏蒙山區。懷想當年毛澤東之詩歌豪情之後,反而是憂鬱重重壓在心頭。穿越雲貴界河進入彝良縣境的那條簡易公路,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修築的一條施工便道,目的是方便建築那條由蘇聯人規劃的百年大夢一樣的鐵路。在一些湍急河流的懸崖絕壁上,至今還能看到當年沒有鋪上鐵軌的路基殘骸。偶爾還能在山水道路最險要之處,遇上一座座連野獸都不願藏身的隧道。那種孤獨與孤單,猶如人在傷了一隻眼睛後,殘存的另一隻眼睛,會用雙倍力氣將所打量的東西盯得隱隱作痛。對鐵路的夢想與抱怨經過多年生長,已經成了這遺跡上彌漫著的春花秋葉,接受和不接受都是這些了。

隻要是種子,哪怕被拋棄也會生根發。畢竟是火車一響黃金萬兩的痕跡,被鐵路拋棄的彝良,收拾起曆史慷慨棄之的施工便道,一年接一年地愛護成自己的交通動脈。

從格鬧河升起來的黃昏,爬上了一處分水嶺一樣的高山。

司機主動說這兒離縣城還有三十公裏。越野車走了一個小時,前方出現一個小鎮,我們以為目的地到了,司機卻說還有二十二公裏。以越野車的良好性能,時速也隻有八公裏,除了沉默不語,實在無法再對這道路說點什麼。一個外來者,當然不會太在意這樣的速度,何況道路兩旁還有充足的鄉土山水來滿足似我這類陌生者的心情之獵。山高水小,被雨淋濕的高山峽穀,輕輕一抖,就有各種各樣的飛瀑不斷地冒出來,讓條條大河小溪漲得滿滿的。絲毫不用懷疑,隻要有彎道,迎麵出現的肯定會是鄉土山水永不重複的美妙身影。鄉土正是如此成了一對互為心病的矛盾。那些美麗的情與物,通常被施舍給浮光掠影的外來者。沒有人帶得走的艱難時世,總是吝嗇地留給自身,成為行走的阻滯,成為收獲的災難,最終成為幸福的天敵。

在中藥裏,天麻自然是非常著名的。說起那名叫小草壩的地方,曉得的人肯定是少之又少。隻要有飯吃,有衣穿,又有誰會去想種種衣食的原產地哩!甚至吃得越好穿得越暖,越是無人記得衣食之母的鄉土與鄉村。那一天,我們離開著名中藥天麻那不著名的原產地小草壩後,乘坐的汽車曾經在一處原始森林旁邊,堵了整整四個小時。緊挨著原始森林的鄉村公路,被下了兩天的雨水一泡,有近一百米長的一段翻漿了。先到的車在兩端排成了長隊,一排新砍下來的合抱粗的大樹橫躺在公路上,二十幾個衣服已與泥濘成為一色的當地人,用著傳統工具裝載著沙土,不緊不慢地往樹上鋪。據說,這樣來應對如此交通意外,已經成了當地人在實踐中采取的最有效的防治措施。

在海拔四千二百米高度上的高原草甸中,大大小小的河川勢必會依照高原規則,流高原之所流,淌高原之所淌。海拔隻有兩千來米的小草壩,沒有學會高原草甸上令行禁止的規則,其行為就像鄉土中的經典譬如:滿罐子不蕩,半罐子蕩,又像我們當中的許多人,有沒有悟出文學真諦無所謂,也要及早將放浪不羈的習性操練得出神入化。小草壩草甸宛如時尚城市中的高爾夫球場,哪怕每一隻水滴都懷有泛濫的野心,也隻能是永遠想念河流而不得。於是,這些心性生來低不了的高山之水,便從每一棵受著粗壯葛藤纏繞的古樹下麵出發,所到之處,青草用來深植於高原的心勁,都被它們在暗中據為己有,那些性急的等不到攢足力量,便匆匆忙忙地爬上橫亙在前的那條道路。

這種親密使得河流與道路的關係達到極致,也使得高山大嶺上達到極致的親密有了另一種稱謂:沼澤!

用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這話作引申,完全可以說,山大了什麼樣的河流與道路都有。彝良境內山峰之高大,簡直就是烏蒙山之最。山越大反而越顯得脆弱,就像好不容易爬上去的那座山,萬丈絕壁竟然依靠著一株大樹,隻要一聲斷喝,崖頭上就會摔下冷汗般陣陣水滴。一條僅有的道路,從這樣的水流之下發端,繞過那棵仿佛高過萬丈的筆挺大樹,小心翼翼地鑲嵌在崖間的縫隙裏,又從一道驚天飛瀑後麵暗度陳倉濕漉漉地穿過。最難想象的是半路上還有密密麻麻的許多小木棍,撐著那塊如同房頂一樣的巨大岩石。當地人一直在延續著他們的古老願望:誰用木棍撐了這岩石,誰的腰就永遠不會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