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信神跡的好人,卻用生命的最後一躍完成了一種完美的神跡。站在人生大限紅線上的老爺子,在病床講過一個故事,剛開始聽,故事就是故事。後來就不同了,閉著眼睛冥思,儼然是曠世神話,緊鎖眉頭苦想,又成了日常哲理。老爺子不是在說新聞,所以用不著時間、地點、人物三要素。這個栩栩如生的故事,理所當然不會發生在為老爺子進行臨終關懷的同濟醫院。此類赫赫有名的大醫院決不是故事中鄉土人物所消受得起的。姑且這樣轉述吧,在那既不是同濟醫院,也不是與其不相上下的協和醫院的某所醫院病房裏,住著兩位患相同絕症的病人,有經驗的管床護士每天都會想些辦法來減輕病人的心理負擔,說些葷素鹹宜的趣話。管床護士曾經說,他倆一個是城裏老鼠,一個是鄉下老鼠。這是一個新童話,除了這兩句話,故事本身並不怎麼有趣。護士分管的這兩個病人,一個來自鬧市城區,一個家在遠郊鄉村。每天裏,城市病人從沒斷過作親朋好友上司同事的慰問,這期間家裏發了一次火災,損失不大也不小,可家人一直瞞著他,眾口一詞地說,一切都好,用不著他操心。從前總在一起玩的朋友,明明結伴去了他們一直計劃著要去的海參崴,由於怕他心裏難過,凡來探望的人,絕對不會漏一絲口風。他所承擔的工作專業性很強,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替換角色,單位的人卻要他放心,需要安排的全安排好了,他隻負責安心養病就行,該用什麼藥盡管用,任何關於此病的最新治療方案,隻要見到了,就會將那份雜誌拿過來與主治大夫討論,並將近乎虛妄的所謂結果當成好消息,有意在前來探望的人群中傳播,以博得城市病人短暫的歡欣。鄉村病人則相反,每天用藥,總要問清楚是不是還有更便宜的,還一再要求給些去痛片,隻要不疼,病就好了一大半。鄉村病人隻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陪伴,他妻子丟不下家裏的事,十天半月才能來一次,每次來總要說這說那,要丈夫拿主意:別處都在鬧雞瘟,要不要給雞打預防針;該配種的母豬去找誰家的公豬合適;快浸穀種時,更得聽丈夫的主意,市麵假種子太多,妻子負不起萬一失手的責任。其他如鄰居家嫁姑娘該送多少賀禮,大女兒要同本垸的女孩子們一起外出打工,聽說廣東不如浙江安全,收入也低些———妻子一一弄清了,仍舊需要丈夫來作決定。時間不長,城市病人就在一場隆重的儀式中徹底死去。鄉村病人卻奇跡般地站起來,秋後還特地背上一袋自己種的花生來醫院表示救命之恩。老爺子因此在天地的臨界點上淚光依稀地重複三遍:階級兄弟站起來了!
鄉村的情感總是那樣地看似全無,一如已經站在原野之上,卻不曉得寬廣之緣,更不明白深厚之底。鄉村大地習慣先以一派草木示人,一半是家苗,一半是野草,不因肥沃而不長野草,也不因貧瘠而失去家苗,一切皆是天籟。縱然起早摸黑丟開重病在身的丈夫而傾心種植家苗,怎麼看也還是天籟,唯有到秋天才能區分,家苗還需付出收獲的辛苦,對野草則是交付於風,等到最終枯黃了,任由哪個孩子劃一根火柴丟上去,燃成一片火焰,將沒有耕種的野地燒成漆黑。等到春風又吹,去雁重回,野草新生的速度與英姿,一點也不輸給那些代表鄉土精華的家苗。
神跡理當歸於情感,歸於鄉村,除此之外,還有誰能具備這樣的力量!
現在的電視台越來越偏好作秀,本來完全具備動人元素的一件事,讓他們拿著機器擺弄一通,通過電子信號傳到各家各戶的屏幕後,就變得不忍卒讀。那一年,卻少有的例外。到雲南的人,不用走太多路,就能在市內的翠湖,與一群群盤旋在頭頂上的紅嘴鷗玩到盡興。我去雲南時,昆明的朋友開著車,一下子就將我拖到更遠一些的滇池,那裏的鷗鳥更多,飛翔起來更讓人心曠神怡。朋友的車上放了十幾個大麵包,到達滇池,才明白那不是我們的野餐,而是用來喂鷗鳥的。漫天飄般的白色鷗鳥將五百裏滇池遮蓋了一半。一隻麵包剛拿出來,就有鷗鳥來叼。開始時還能感覺到長翅膀的鷗鳥很有力量,剩餘的麵包越來越細,鷗鳥也越來越溫情脈脈,等到來叼手上最後那點麵包屑時,感覺裏早已沒有了那隻堅硬的喙,而更像女子溫軟手指輕輕劃過掌心。回到武漢後,與一位常去昆明的朋友說起這類感覺時,他對我說了一件真的新聞:在昆明,有一個老人,不似我這樣的過客,去到滇池,才記得用麵包喂鷗鳥,走了也就走了。老人卻不同,他用自己有限的積蓄,買來麵包日複一日地喂那鷗鳥,長年累月從不間斷。滇池邊有很多攝影寫生的年輕人,自然注意到了這位可以作為模特兒的老人。老人隻顧喂鷗鳥,毫不在乎那些繞著他,尋找藝術氣質的年輕人。在那段時間裏,這些成了滇池邊又一種風景。直到有一天,年輕人們發現從來風雨無阻的老人缺席了。一天又一天,老人還是沒有出現。一打聽才曉得,老人已經逝去了。年輕人非常感動,他們把自己拍攝的老人照片放大到和真人一樣,豎在滇池邊上。首先感動的不是人,而是鷗鳥。輕如鴻毛的鷗鳥也懂得善良與情感。它們在突然出現的照片上方徘徊,還有兩排鷗鳥像儀仗隊一樣整齊地排在熟悉的老人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