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水室”內。
梅士亟正在畫一幅《踏雪尋梅》,照他的話說,“不可一日無梅”。無論外麵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變化,他都可以安之若素,泰然處之。
畫了幾十年的梅,各種梅的神態他了然在胸,對他而言,季節的變更,窗外的梅開梅落已經不重要了。看他壁上琳琅滿目的梅圖就知道,《梅花報春圖》、《美人觀梅》、《美人抱梅》《百梅圖》等等,畫中的梅,姿態各異,仿若晚霞中的新嫁娘,婉約而顧盼生姿。
梅士亟常自比寒梅:“梅,乃山中高士也,無欲而無求,不與桃李競芳菲,淩寒而獨自開”,這倒是和他的性情如出一轍。他將他的書齋題名為“止水室”,意指“無欲無求,心同止水”,書齋的牆上掛著白樂天的詩句“身覺浮雲無所著,心同止水有何情。但知瀟灑疏朝市,不要崎嶇隱姓名。”
他是個淡泊的人,他的淡泊竟讓人覺得他有些冷漠,他極少與人交流,無論寒暑,他都隻喜歡呆在書齋內,研讀詩書,揮毫作畫以陶冶性情。他不喜與其它文人墨客談詩弄詞,把言論史。剛開始時,也有些文人慕名來造訪,但他總認為他們俗不可耐,往往婉言而拒時日久了。難免被一些多事的文人冠與“自視甚高”“徒有虛名”“不過爾爾”等字眼,他自不去理它。
他已年屆四十,形容清瘦,一襲藏青的長袍顯得骨骼清奇,頗有些道家風範。此時的他,少了往日的淡定,雖然手在揮毫,神情卻有一種抑製不住的喜悅,忽而又布滿憂色。
“噔噔噔……”傳來的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梅士亟一下衝到門口,差點和正急衝進來的丫頭嫣紅撞個滿懷。
“老爺,老爺,老……”
“快說,快說,到底怎麼樣了?”梅士亟的眼中滿是急切。
從沒見過老爺有這等神情的姹紫不竟一下呆住,一時忘了回答。
梅士亟急得一跺腳,“你倒是說呀,夫人到底怎麼樣了?”
“夫……夫……夫人她生了!”
梅士亟一臉喜色,拔腳便往“鎖煙閣”走去,走了一段,又跑回來,看著嫣紅傻笑著問,“真的?”
“恩,是真的,是個小姐。”
“女兒,哈哈,哈哈....."邊走還邊傻傻笑著。
嫣紅暗暗搖了搖頭,“我就說嘛,中年得子,哪有不開心的,剛剛老爺的表情竟像個嬰兒一樣,往日何曾見過!”
突然覺得手有些生疼,看了看,手腕竟有些淤青,一定是剛剛夫人分娩時過分疼痛所致。一想到夫人,嫣紅的眼睛就酸酸的。夫人真是個賢德的人,老爺那麼冷淡,真不知道她怎麼受得了。就是剛剛她分娩時,老爺還躲在這裏作畫,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想來真是讓人心寒。不過從老爺剛才的表現來看,他也不過是想假裝不在乎罷了,一想到剛剛老爺的表情,她還是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老爺這個人從不大喜大悲,大嗔大怒,他常對下人說:“世間萬物,皆有定數,所以應戒貪戒嗔戒妄戒躁,縱使他來如夢幻,去若泡影,乃是其宿命使然,不必春歎短秋悲涼”。私下裏下人們都說,要是都像他那樣啊,整個梅莊豈不變成雪莊啦。還好有夫人,夫人賢良溫婉,如同和熙的陽光,照得整個梅莊暖意融融。
嫣紅收住自己的思緒,正準備離去,無意中卻瞥見室內幾案上梅士亟未完的《踏雪尋梅圖》,上麵墨跡已幹,又看到窗戶打開著,擔心畫被風吹走,便走進去將窗戶關上,走回幾案旁,拿起硯台,正想用它把畫壓住,忽然發現硯台下壓著兩張素箋,看似眼熟,心內好奇,便把它拿起來,展開一看,一張筆力蒼遒,字跡有若行雲流水,寫著: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縱我不在,子寧不嗣音?
另一張筆跡娟秀,一看便知是出自女性之手,上書: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這兩張很普通的素箋,嫣紅看了後眼圈竟有些潮紅。
這嫣紅原名六兒,四年前鄉下發洪水,家裏所有東西都被洪水衝走了,洪水過後,在村民的幫助下,找回了她爹爹的屍首,她弟弟鐵牛卻下落不明,屍骨難尋。
母親承受不了這個打擊,一下病倒了,家裏已是一無所有,為了生計,她隻好不顧顏麵,帶著母親四處求討為生。那一日,她和母親流落到梅莊,多日未進糧米的母親餓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