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菲看了看沙漏,“就快三更了。”
話音剛落,一聲洪亮的鍾聲就穿過茫茫雨夜,響徹了整個長安。甚至穿透黑夜,傳遞到更加遙遠的地方。
當——
又是一聲。
“九聲……”丹菲數著。
泰平露出意氣風發的笑,“時辰到了。走,隨我入宮!”
車駕行駛到大明宮門前,雨已經停了。
門將揮手放行,馬車緩緩駛進皇宮。
丹菲從車窗裏望出去,被眼前景象震撼。
每一座宮殿、每一盞燈,都在今夜被點亮。長廊被妝點成了遊龍,大殿金碧輝煌,這座皇宮就像是沉睡多年之後,於今夜被喚醒了一般。
“美吧?”泰平幽然出聲。
丹菲點了點頭。
“母親登基稱帝那日,大明宮中的燈火也如今夜這般,亮了通宵。”泰平想起美好回憶,露出柔和笑意,“一代女皇,馭宇九州。大明宮不知何時再能迎來這樣的盛事?”
丹菲心裏暗暗一驚,沉默以對。
太和殿上,新帝連同一幹後妃,皆狼狽不堪地瑟縮在角落裏,哭作一團。唯獨韋太後強撐著,與李崇怒目而視。
“臨淄郡王可有什麼打算?”韋太後強笑道,“是殺是囚,隻管使來便是。”
李崇漠然道:“毒死先帝,謀害社稷,若換成他人,早被我一刀砍死。”
“那你還等什麼?”韋太後冷笑。
“那是按照國法的處置。”李崇峻聲道,“按照宗法,你是長輩,我是晚輩。我處置你略有不妥,自得請個能處置你的人來。”
說罷,讓自一邊。
丹菲扶著泰平公主款款走進大殿來。
韋太後死死瞪著泰平公主,發出夜梟般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
“好……好!泰平,果真是你。”
泰平倨傲地看著她,道:“你自盡吧。”
韋太後放聲大笑。新帝小聲叫了一聲母親,繼而大哭起來。小皇子受到感染,也啼哭起來。
泰平擺了擺手,丹菲捧著一個托盤走上前來,裏麵放著眾人都不陌生的三樣東西。
韋太後麵如金紙,跪倒在地上,再無半點母儀天下的風采。她一臉不知是汗還是淚,雙目血紅,披頭散發,雖還活著,已猶如女鬼一般。
“皇兄還在地下等著你呢。你親手喂他吃的那個毒餅,他覺得味道好極了,還等你下去了,再給他蒸餅呢。”泰平陰森森地笑道。
“先帝……江山……”韋氏發出沙啞低笑,“夢一場呀,夢一場。泰平,我已看透了,你呢?”
泰平不耐煩,用眼神暗示丹菲動手。
丹菲緊緊咬著牙,將裝著毒藥的瓷瓶遞到了韋氏手上。
“太後,”丹菲低聲道,“您安心去吧,家父,以及蘄州滿城三萬百姓,也在下麵等著您團聚呢。”
“好……好!”韋氏緊緊握著瓷瓶,猛然看向泰平,露出一個毛骨悚然的笑來,“泰平,三年之期,我在下麵等著你。”
瓷瓶濺碎,韋氏抓著喉嚨,抽搐著倒在地上。幾息之後,再沒了動靜。
段義雲輕輕推開丹菲,上前摸了摸韋氏的脈搏,朝李崇點了點頭。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唯獨泰平麵色發青,因為韋氏臨終前的那個詛咒而憤慨不已。
“淫蕩妖婦,便是死了,也要折騰作祟!”
崔景鈺一身戎裝進殿而來,渾身透濕,卻無損他的利落瀟灑。
“郡王,公主,”崔景鈺單膝叩拜,“武相國,安樂公主已經伏誅,韋亨被斬殺,上官昭容自盡。李將軍和葛將軍已領兵去追剿餘孽。”
“辛苦了!”李崇沉聲笑道,將他扶起,舉止已隱隱有帝王風範。
韋氏伏誅,大局已定,善後諸事有條不紊地進展開來。
段義雲吩咐手下親兵給韋氏收屍,崔景鈺同幾個聞訊而來的文官開始協商擬旨之事,李崇前去安撫驚慌悲痛的唐隆帝。
丹菲和衛佳音的視線無意之中對上。
衛佳音滿臉淚痕,惶恐又絕望,緊抱著孩子,茫然無措。
韋氏一死,皇帝讓位在即,即使她被封做了貴妃,將來也不過陪著這個男人荒地小院地了此一生。這個輝煌的大明宮,她才住了數日,就要被永久驅趕出去了。
想她費盡心思,耍便手段,甚至暗中算計了不少女郎,才爭取來這個後妃之位。如今看來,意義又有幾何?
丹菲憐憫地看了看她,覺得她此刻,同當年在雪地裏求自己交出那份書信時的模樣極像。
也許真的是段寧江在天有靈,冥冥之中,善惡有報。
“回去吧。”泰平疲憊而滿足地歎了一聲,冷淡的眼神從這群後妃臉上掃過,轉身離去。
馬車出宮之際,天色已微明。大明宮的燈火絢爛了一夜,如今依次熄滅。
泰平公主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道:“回去後,你就收拾一下你的東西,讓你兄長接你去將軍府吧。你屋裏的東西,隨你喜歡,都可以帶走,也不枉我們母女一場。”
“公主!”丹菲驚喜之色掩飾不住,急忙道謝,“女兒定不會忘了公主的恩德。還請公主日後允許女兒時常上門探望。”
“你是個有良心的。”泰平微笑,“你家的冤屈昭雪,你兄長恢複本名,你也苦盡甘來了。接下來,就該給你說親事了呢。”
丹菲心裏咯噔一聲,訕笑起來。
“三郎家的阿韋,定是要廢的。你兄長立功,他如今又喜歡你。這王妃之位,非你莫屬。”泰平笑吟吟地望著丹菲,“我同你說實話吧。如今的聖上定是要退位的,相王即位,會立三郎為太子。你將來,就是太子妃了。三郎還沒有兒子,你肚子爭氣,早日給他生個小皇孫。”
這些丹菲早就意料到了,並不是很驚訝。她隻是覺得泰平話中有話,不免提神等她把話說完。
果真,泰平和煦慈愛一笑,道:“我們母女一場,你將來若為太子妃,可不要忘了這份母女之情才是。三郎這孩子年輕氣盛,行事莽撞衝動,你將來,可要替我在他身邊,多規勸著他才好。”
宛如一條蛇沿著脊椎爬上頸項,將脖子纏住。丹菲打了一個寒顫。
救她,捧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將她安放在李崇身邊,然後“替她”做事。
做她的眼,她的嘴,她的手。監視,教唆,將李崇這個“年輕莽撞”的新太子,抓在手中。
“你好好想想吧。”見丹菲不答,泰平也不惱,旋即又閉目養神,無意般道,“我算你半個娘家人,對你知根知底,怎麼不會為你好?”
“知根知底”四個字,讓丹菲呼吸一窒。
那一刻,悔恨、惱怒、怨憎等情緒紛至遝來,撞擊著心魂。丹菲渾身發冷,覺得有一股難言的作嘔之意。
一直到抵達公主府,她這情緒都還沒有消退。泰平卻是視她蒼白的臉色於無睹,搭著武娘子的手,姍姍而去。
管事恭迎泰平,一路上向她彙報這半日來京城之中權貴們的動靜。哪家被抄,哪家投誠,哪家派人前來問安。
“……崔禦史的夫人孔氏,今早沒了……”
丹菲恍惚之中聽到這句,下意識驚呼,聲音暗啞中帶著尖銳。
“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