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菲心想,她勾引李崇,同報仇還真沒什麼關係。
丹菲嗤笑,抬頭望著崔景鈺俊美而削瘦的側臉,道:“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是我不甘心。我吃了那麼多苦,受盡屈辱,任人掌控擺布,被鄙夷、被踐踏。最後我還要做了一個狼狽逃竄的流浪狗?我走了,確實天高水長,自在一方,但是我這兩年多來的磨難,不就毫無意義了?待到老了,回憶自己一生,碌碌無為,能不遺憾?”
崔景鈺凝視著她,緩緩道:“你需要權力。”
丹菲哂笑,“這裏諸人,誰不需要?不然你們商議個什麼?”
崔景鈺卻沒笑,深深注視著丹菲,道:“你受盡屈辱折磨,被掌控拘束,隻因為你卑微弱小。所以沒有人在乎你所想,聽你所言,更不關注你所要。凡人不會在乎螻蟻的感受,上位者也不會關心你這樣的草民的生死。”
丹菲默然。
“若你是個無知愚鈍之人,倒也可以這樣渾渾噩噩度過一生。但是你偏偏聰慧靈巧,見識過人,心胸氣概都遠勝於尋常閨秀。見過山川河流之人,怎會願意困頓於圍牆之間?所以你才會不甘心於平淡。你嘴上說追求自由寧靜,可心底卻始終想著能有一鳴驚人的那一日。你其實還是想要報複的,讓那些曾經折辱你、藐視你的人付出代價!”
丹菲凝視著崔景鈺,沉默良久,忽而一笑,“原來,最了解我的人,竟然是你。”
她胸口滾燙,鬱躁了數日的心就在崔景鈺一字一句之間平靜了下來。他的每一句話都燙貼無比,就像一把銀錘,在金鍾上敲擊出了清澈悅耳的梵音。
丹菲站了起來,倚著船舷,望著滔滔江水。
“我若身為男子,便去建功立業,立下不世功名。可身為女子,所能做的,真是乏善可陳。”
崔景鈺走到她身邊。兩人挨得不近不遠,丹菲身上清鬱的荷香飄蕩到崔景鈺的鼻端。他有些心神蕩漾,閉上了眼,半晌才道:“武皇後亦是女子。”
“韋皇後也是呢。”丹菲笑了笑,“她們難道又是科舉出身?還不都是豪門望族之女,嫁入皇家,做了帝王妻。所以說,女子的權力,還是全來自於男人的施舍罷了。”
說到此,丹菲一怔,似乎明白了什麼。
崔景鈺自顧道:“義雲為段家掙來的功勳榮耀,你不也可以共享?”
丹菲置若罔聞,抬腳朝船艙走去。
“怎麼了?”崔景鈺不解。
丹菲翩然回身,朝他嫣然一笑,道:“多謝你。”
“謝我什麼?”崔景鈺困惑。
“謝你點透了我。”丹菲一雙秀美鳳目璀璨閃亮,猶如夜空明星,令人炫目,“我自認不是造作之人,前陣子稀裏糊塗,隻因為沒弄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麼。”
崔景鈺隱隱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可又說不清道不明。
“你……要的是什麼?”
丹菲站在船板上,和煦的江風吹拂著她的衣裙,絲絛翩飛,發間華勝的流蘇也輕輕顫抖,那一顆顆紅珊瑚珠襯得她肌膚白膩勝雪,雙眸猶如浸在泉水中的黑玉一般。她年輕嬌嫩的麵孔上洋溢著鮮活的、充滿野心的神采,就像一盞明燈被點亮了一般。
“從蘄州到長安,我一步步走來,全都是被動而為。我埋怨自憐,又舍不得逃走。如果我失去了自我,那我又如何能夠活得自在?既然要做一枚棋子,也得是我自己主動落子。將來不論成敗,我都無怨無悔!”
崔景鈺怔怔道:“你要爭取什麼?”
丹菲不答,側頭一笑,道:“崔郎出來多時,該回船艙了。”
崔景鈺深吸一口氣,略整衣袍,隨著丹菲返回船艙。
艙中眾人正酒酣耳熱,男人們見崔景鈺回來,紛紛拉著他去喝酒。胡姬穿著輕薄紗衫,正在地毯中央扭著腰肢翩翩起舞,而後一個旋身,蝴蝶一般落如段義雲的懷中。
段義雲滿臉通紅,笑著將胡姬推開,指著李崇道:“伺候好郡王,本將軍有重賞。”
那雪膚碧眼的胡姬嬌笑著又撲進了李崇懷中。
李崇本枕在歌姬膝上,又被胡姬撲了個滿懷,被壓得哇哇大叫。眾人哄笑,他掙紮著怕起來,奪門而出,伏在欄杆上朝著江水嘔吐不止。
有人跟了出來,拍著他的背,又吩咐婢女道:“後艙有橙皮露,拿來給郡王漱口,再去把酸梅湯冰鎮了端上來,給公主和郎君們解酒。”
一碗清香撲鼻的橙皮露遞到嘴邊,將李崇的酒意驅散了幾分。漱過口,丹菲又扶著他回船艙。
李崇有些不自在,輕輕抽出了手,道:“我能自己走。”
丹菲不語,安靜地跟在他身後。
李崇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看。
丹菲抬頭迎上他的目光,朝他盈盈一笑,“郡王?”
這個笑容對於李崇來說十分熟悉。當女子想得到他寵愛時,都會露出這種神情。她們的麵孔都千篇一律,嫵媚妖嬈地糾纏和他,討好著他,就像吸血的蠅蟲。
李崇心裏一陣厭惡,猛地揮手將丹菲一推,“走開!”
這時恰好船隨著波浪一晃,丹菲沒站穩,朝後跌倒,後腦重重磕在柱子上。
李崇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扶。忽而一個人影搶先過來,把他擠開,將丹菲抱了起來。
“義雲……”李崇揉著眉心,“抱歉,是我喝多了。你妹子沒傷著吧?”
段義雲將丹菲檢查了一番,才扭頭低聲道:“不怪郡王,是舍妹不當心。”
丹菲被段義雲護在懷中,倏然看見崔景鈺正站在盡頭,雙目赤紅地望著她。
丹菲和他靜靜對視片刻,被段義雲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