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茶宴(1 / 3)

舉辦茶會那日,天高雲淡,清風涼爽。丹菲早上起來,沐浴著春光,看著婆子們指揮著婢子布置茶會。

她有那麼片刻的恍惚,覺得她們還在蘄州劉家裏,劉玉錦就要招待友人來聚會,而她正負責打點安排一切。很快,母親陳氏會從院門外走進來,朝她招手微笑。繼父劉百萬則會在掏出錢袋,又多給了劉玉錦幾枚金葉子做零花錢。

於是,劉玉錦歡天喜地地她說:“阿菲,我要去買新衣,你同我一起來呀!”

“五娘!”

丹菲猛地回過神來。

合歡欠身道:“女郎們都到了。”

茶會擺在後院中的藤蘿棚子下。這裏地方寬敞僻靜,視野卻極好,可以將院中大半風景收入眼中。且藤蘿花正在最絢麗熱鬧的花期,花串怒放,遠望好似一片燃燒著的紫火。段府當年是宰相府,花園構建精美,特有一股豪門世家的貴氣。

丹菲訕笑,這點,可是劉家全然不能媲美的。她怎麼會有那樣的錯覺?

叔伯去世,大房的女孩兒們都在守九月期服,如今才滿五個月。雖然女郎們都是素衣簡釵,可是衣料名貴非常,銀絲刺繡精美考究。女郎們端坐在藤蘿花下,雪衣紅顏,依舊清麗如畫。如果她們不是那麼倨傲冷漠,或是呆板拘束,那麼這次的茶會完全可以入畫,提名一個《春日八美圖》。

丹菲自然知道今日的茶會不輕鬆。客人們有備而來,她也有備在心。

見禮寒暄過後,段二娘段寧語就首先發難。她環視了一周,微微笑道:“五妹剛回家才半月,倒是很熟悉姐妹們的喜好。知道我們因為給二叔守孝,錯過了今年的春日曲江花宴,特此將茶會擺在了這裏。真是有心了。”

三言兩語,就在段五娘額頭上寫下了心機深重幾個字。段二娘平日必定沒少受李氏教導。

丹菲腦子裏回想著昨日合歡在自己耳邊報過的話:段二娘今年十七。京中華族女郎素來嫁得較晚,十八、九歲成婚者居多,但是大都很早就定了親。二娘原本自幼就定了親,於婚事也不急。不料去年末,那家的郎君忽然傳出與寡嫂私通一事。

出了這等醜事,段家自然怒而退了婚。可還未等再給二娘另尋夫家,蘄州的噩耗就傳來。段家門庭雖然不至於一落千丈,但是兒女婚配上卻受了大影響。合適的人家都采取觀望態度,不肯輕易許婚。此時不再定下來,若老夫人去世,二娘至少還要守一年的孝,那時就已十八了,怕是適齡般配的郎君都已經被別家先搶走了。

因為這個事,想必二娘心裏是極埋怨二房的。叔叔已死,自然把賬算在了堂妹頭上。

丹菲低下頭,靦腆笑道:“二姐過獎了。妹子初來京城,哪裏知道什麼花宴?隻是在北地,沒有見過著個藤蘿花,看著很是喜歡,才一時興起。若是不合規矩,還請二姐教導。”

“哪裏有不合規矩之處。”二娘道,“隻是在讚你別出心裁罷了。原本我還擔憂你,想你父兄新亡,你怕是平時都整日在屋裏流淚傷神,或是為二叔和大堂兄在佛前祈福。現在我終於鬆了口氣,不用擔心你哀毀過度了。”

這已是明著指責丹菲不孝了。八娘心急,當即就要反駁,卻被劉玉錦扯了扯袖子。

“相信她。”劉玉錦低聲道。

丹菲認真地聽二娘說完,歪著頭想了想,對二娘道:“二姐,大伯官拜員外郎,是文官,對吧?”

“正是。這又如何?”

丹菲歎了一聲,麵露苦澀,卻是堅強一笑,“那二姐怕是有些不了解武官家眷。刺史雖然是文官,卻是從校尉做起,靠著戰功升上去的。我們二房,是武官之家。阿爹與我說過,武官之家,男女各司其職。男人在外拿命拚功名,女人掌家理事,撫育後代,不讓男人有後顧之憂。若是男人不幸身亡,家眷們該做的,就是痛哭著將他下葬,然後抹去眼淚,打起精神來,好好地繼續過下去。眼淚、哭泣、沮喪和哀傷,這並不是祭典亡者的最好的方式。阿爹是為了守城而戰死,阿兄是為了給百姓殺出一條血路而陣亡。我,作為一個踏著他們鮮血鋪就的道路逃出蘄州,回到長安的女兒,我當然哀傷,其實我依舊每晚都在被子裏哭泣。我敬愛我的父親和兄長,但是不論我做什麼,都無法令死者複生。可是我也在努力,努力地像一個武官的女兒一樣,像我的父兄一樣,勇敢堅強地繼續我的人生。二姐,這份感情,你明白嗎?”

二娘懵了,事實上,在座的所有女郎們都有些懵了。二娘沒想到自己隨便挖苦了幾句,竟然能引出這麼一大段激情蕩漾的回應。眼前的段家五娘依舊楚楚柔弱,雙目含淚,可是她剛才的話,好似一串耳光甩在了自己的臉上,打得她無地自容,頓時覺得自己無比浮淺。

撲哧一聲笑,是段三娘段寧瑤發出來的。她今年十六,倒生得珠圓玉潤、眉清目秀,隻是嘴唇像父親,有些厚實。她大概也對自己這個缺陷不滿,隨時都抿著嘴,又不苟言笑,顯得頗有些清高冷漠。

“三娘京城裏有些才名,平日愛吟詩作詞、彈琴作畫。”合歡昨日是這麼說的,“去年曲江詩會上,有人拿了些詩作請人評賞,三娘用男子署名的一首《陌上聽風》名列榜上前五,還被中書舍人李俞李郎讚了個‘別出心裁,巧思點綴’。”

“我看她平日總掛著臉,可是有什麼事不開心?”劉玉錦問。

合歡捂嘴笑,“三娘就是這個作派,說什麼才女總有清愁,不解眉頭。奴也不懂詩詞,就是這個意思。”

如今,這個“總有清愁”的才女三娘,倒是顯得挺友愛隨和的。她傾過身拍了拍丹菲的手,把自己的手帕遞了過去,道:“五妹別哭,二姐是胡說的。二叔和大堂兄去世,都知道你必定悲痛欲絕。隻是人各不同,有的人喜歡大哭大鬧,有的人隻願默默垂淚。二姐沒有看到五妹落淚,就不表明五妹不傷心。”

八娘也跟真抹淚,道:“五姐別哭了,不然我也要哭了。”

二娘沒好氣:“倒都是我的錯了。好好的茶會,是我把你們都惹哭了。那我走便是。”

說罷就站了起來。

丹菲急忙把她拉住,道:“好姐姐,你沒說錯,你別生氣。妹子辦茶會前,也擔心過這有些不妥。隻是想著自從妹子和錦娘進府,又是搬居,給姐妹們添了多少麻煩,若不回謝一次,心裏實在過意不去。若是父兄在天有靈,也自然希望妹子和各位姐妹好好相處,有個伴兒的。”

二娘得了台階,便順著下了,道:“確實如此。家中姐妹也都關心愛護你,你該多放開心扉,平日裏多和我們聚聚才是。”

“二姐說的是。”丹菲抹去了淚,親自給她倒了楊梅露,“我還聽說三姐是京中才女之冠,尤擅詩詞,今日可能請教一下?”

三娘聽到“才女之冠”四個字,剛凝聚起來的清愁頓時一掃而空。她謙虛地笑了笑,剛啟了齒,還未出聲,就被人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