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菲微微皺眉,隱約感覺到了這股惡意。這時,一陣風從屋外吹進來,帶來了段員外郎身上的熏香,以及一股淡淡的焦糊的味道。
有誰燒了什麼東西……
電光石火間,丹菲明白了過來!
這一瞬間,她心跳如鼓,汗流如漿,後背陣陣冷意襲來,仿佛要將她四肢百骸都凍結住。
段員外郎燒了書信,這意味這一點,便是段寧江臨終前的擔憂,終於發生了!她這個大伯,果真不可靠!
丹菲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慶幸自己留了個心眼。她並沒有去取那個寄到京城的包裹,那張郵驛憑券依舊藏在她手上的鐲子裏。她交給段員外郎的,是她當初撿來的送給張齡玉將軍的包裹。段寧江說過,那份書信裏的東西並不重要。所以丹菲才拿它來一賭。
現在,丹菲都不知道自己是賭贏了,還是賭輸了。
段員外郎聲音沙啞地開了口,道:“這東西,你可看過。”
丹菲搖頭,“阿江說過,此事我知道的越少,對我越安全。小女貪生怕死,寧可少知道點。不過,我眼看著阿江慘死,又被高安郡王的人追殺過,所以多少也能猜出大概。段公無需擔心我說出去。我空口無憑,也沒人信我,不是麼?”
段員外郎沉默片刻,道:“你想要段家庇護並不難,但是你得在此發誓,此事永遠都不能為外人道!”
“我以亡母之名發誓,絕不對外人說一個字,否則暴屍荒野,做個孤魂野鬼。”丹菲指天發誓,很是利索。
如今段員外郎不可靠,就隻有那個崔家表兄了。崔四郎既然已經見到了衛佳音,沒準也知曉此事了。便是不知道,她是段寧江指名之人,也算不得外人。
段員外郎補充道:“此事我也不會告知家裏人,你可以放心做你的段家五娘。隻是必須遵循家規,尊敬長輩,不得給段家抹黑!”
“段公……大伯放心,侄女謹遵教誨。”丹菲伏地謝道。
段員外郎麵色慘白地長歎一聲,道:“你去見你伯娘和你娘吧,讓她們帶你去見老夫人。”
“謝大伯收留!”丹菲重重磕頭,起身離去。
等走出了正堂,涼爽的春風襲來,吹著她已被汗水浸透的衣衫,通體生涼。
京城的天空明媚如洗,遠遠的天際浮動著幾片白絮,春鳥兒歡快的鳴叫著,從上空掠過,飛向遠處高高的寺廟佛塔。悠揚的鍾聲傳來,莊嚴綿長,一聲聲回想著。
丹菲想,從此刻起,她就不再是曹丹菲,而是段寧江了。
她必須在這個繁華絢麗,又充滿危機與陷阱的京都裏,以另外一個女子的身份,努力存活下去。
丹菲由一個青衣婢子引著,走到段府西院,段家二房所在之處。大夫人當家,已被管事請去理事去了。二夫人則拉著已經換了衣服的劉玉錦,坐在內堂裏閑聊著。
見到丹菲回來了,劉玉錦露出如獲大赦的表情。顯然剛才被姚氏纏著問了不少問題,夠她焦頭爛額。
丹菲給姚氏行了禮,跪坐下來。姚氏看她舉止從容大方,端莊斯文,眼裏又多了讚美之色。
段二夫人姚氏今年三十出頭,因正在熱孝之期,穿著墨藍色高裙,上套一件麻白色短襦,高髻上隻插了兩支銀簪,鬢邊別著一朵白絨花。服飾雖素淨,衣料卻華貴,簪子上綴著的南珠也足有拇指大,可見段家如何富貴。
她生得長臉細眉,高鼻薄唇,容貌隻能算端莊。又因才死了丈夫,做了寡婦,不施脂粉的麵容越發顯得蒼白憔悴,神色也懨懨的。
“我才和錦娘說了,認她做義女。她父母雙亡,無處可去,不如就留在段家與你做伴。”姚氏端詳著丹菲,笑道:“十年不見,阿江果真長成大姑娘了。你可還記得我?”
丹菲挑著動聽的話說:“阿娘的模樣不大記得了,倒是一直記得有個夫人牽著我的手,教我走路。我問過阿爹,他說就是阿娘。”
姚氏聽了有些感動。其實她和這繼女也不過是麵兒情。但是聽丹菲這麼一說,想到自己剛嫁到段家時,也的確花了心思撫育過這個小女孩,不免生出了許多慈母之情來。語氣便更和善了些。
“先讓合歡帶你去梳洗一下,換身衣衫。等用過午食,我再帶你去見老夫人。唉,老夫人自從得知你阿爹和義雲陣亡的消息,就臥病不起,現在眼看著快不行了。若是見了你,她心情一高興,病能好些就好。”
“阿婆病了?”丹菲露出擔憂之色,“那這些日子來,阿娘照顧阿婆一定辛苦了。女兒既然回來了,就自當好生服侍阿婆,為阿娘分憂。她老人家是有福之人,必能轉危為安的,更是能體會阿娘的一片孝心的。”
姚氏見繼女談吐得體,心中更加滿意,道:“你那一雙弟妹,七郎在家學裏跟著先生念書,八娘也正在閨學裏跟著幾個姊妹一起學些女紅。”
段家居然也辦了閨學。丹菲有些驚訝。
這時一個婆子進來道:“二夫人,給兩位娘子的院子已經收拾妥當了。”
“你們先去歇息一下吧。”姚氏對丹菲道,“倉促之中,隻來得及收拾了一個小院子,供你們暫住。你們的大伯娘已經叫人在靠著其他幾個娘子的院子邊收拾一個正經的大院子出來。到時候你們再搬過去。”
丹菲道了謝,帶著劉玉錦,由一個青衣小婢女引著離去了。
等兩個女孩走遠了,孫婆子端來一杯烏梅桂花漿,奉給姚氏,道:“夫人原來還擔心五娘在那偏冷之地長大,有失教養。而今看來,五娘端莊得體,絲毫不必二娘、三娘差多少。”
姚氏滿意地喝了一口果漿,點頭道:“聽錦娘道,她們一直在女學裏讀書,女先生又是個有名望的,連我都聽過她的名諱。夫君本也是個嚴厲之人,不會嬌慣寵溺孩子。我還擔心五娘若是舉止像個村婦,我們二房也少不了跟著丟臉,現在倒是放心了。有這麼一個姐姐,也可以給八娘做個樣子,省得她天天毛毛躁躁的,沒半點閨秀的樣子。”
孫婆子笑道:“夫人,八娘年紀還小,活潑些是正常。五娘算起來,上個月就已經及笄了,可不得端莊穩重麼?”
姚氏歎息道:“她這孩子看著柔弱靦腆,倒有幾分勇氣,竟然帶著個姐妹就千裏迢迢尋到了京城。這番作為,還真有幾分她父親之風。”
說罷,又想起了亡夫,不禁一陣黯然。
她十八歲那年嫁給段家二郎做填房,一進門就做了一個四歲男孩和一個半歲女孩的母親,新婚剛過,就又跟著丈夫赴蘄州上任。三年後,她帶著一雙兒女回娘家,夫妻一分別就是十二年。本想著等段刺史回京續職時會再相見,不料噩耗卻先到了……
“夫人,”孫婆子輕聲道,“夫人別再傷心了,當心身子。七郎和八娘還指望著您呢。”
姚氏歎氣道:“我今日去看過老夫人,依舊起不來床,雖然能進些湯水,可氣色卻越發晦澀。大嫂都已著人準備壽衣,又把放在宗廟裏的那口金絲楠木棺材運進京來。可盡管如此,老夫人還日日念著五娘。如今五娘是回來了,可是你也看得出來,那是個有自己主意的孩子,和我再親又能親到哪裏去?現在看著倒溫順和氣,將來如何,誰說的準?”
“自古繼母難為,夫人真是受苦了。”孫婆子也歎氣。她是姚氏的乳娘,算是姚氏最信任的心腹,兩人也無話不說。
“五娘已經及笄,卻偏偏碰到父喪,婚事又還沒個著落。”姚氏苦著臉道,“大房本來隻給二娘議親,現下好像要把三娘的婚事也一同操辦了,就是怕萬一老夫人熬不過去。斬衰之期三年之久,二娘已十七,三娘已十六,都耽擱不得。”
“竟然如此久?”孫婆子也小聲議論道,“老奴打聽得京城別家多是守完一年便可婚嫁,怎麼段家要守足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