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想象,老兩口徒步百裏看兒子的情景;更不敢想象,老兩口是怎麼挨家挨戶討要這麼多的饅頭!最讓我心痛的是,怕兒子一時吃不完再壞了,他們一人拉車,一人在車上晾饅頭……其實他們哪知道勞改農場的飯菜量,這裏的一個“杠子饃”一個就有一斤重。這麻袋裏裝的不是饅頭啊,分明是一袋鮮活的心,一袋父母心!它刺痛著我的眼睛,更刺痛著我的靈魂!這時,我耳邊傳來一句撕心裂肺的嘶喊:“爹,娘,我改!”那是太康犯人在爹娘來看望他期間說的唯一的一句話,那簡短的四個字響徹天際,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流年很小的時候,父親還沒去世,我的天空裏就隻有父親,父親教我說話,教我唱歌,帶我遊戲。母親,隻是一個模糊的影象,一個概念,一個詞語而已,我總覺得她在離我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幾乎與我不甚相幹,每每遇到委屈或許危險,我唯一想起能保護我的親人,便隻有父親。
這種局麵的改變,是在父親去世以後,我不得不回到了母親的身邊。
說得嚴重一點,這幾乎是我所有痛苦記憶的開始,毀滅了我幾乎整個童年的快樂。我現在總是比同齡人多了幾分對人世的滄桑,和後來的那段歲月有關。
母親不足20歲就出嫁,父親比她大了整整10歲,而且離過一次婚。
婚禮很轟動,很多人排著長隊來看新娘,有的人在20年後回憶,還津津樂道當時他搶占的有利地形使得他如何看清楚母親的花衣裳,那是父親從上海帶回來的,不少人以前見也沒見過。
我現在還保留著母親年輕時的照片,身材窈窕,兩條長長的辮子垂到了腰際,帶點橢圓的瓜子臉,杏眼,接近完美的五官。
客觀地說,如果不是外婆包辦,母親也許不會嫁給我父親。
外婆年輕時的美麗,是真正的無可挑剔,遠在母親之上;而母親的美麗,又在我和姐姐之上。
同時,母親是優秀的。據說幼年時讀書,她經常語文和數學兩門功課全是滿分,她的老師引以為奇跡。後來,她嫁給了我的父親,因為多才多藝,富有組織才幹,母親20多歲就入黨,提幹,後來又屢次被提拔,是個標準的女強人,性格中優柔寡斷的時刻是很少很少的。
母親的美麗和才華,給她帶來了機遇,不可避免地,她也因此遭遇了很多的流言蜚語。在父親去世以後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她看盡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這一切,把她的性格磨練得日益堅強,很多時候都給人鐵石心腸的印象。
因為缺乏溫情,年少的我,對母親並沒多少感情,更談不上依戀,甚至有的更多的是害怕、不滿和憤恨。
很多年裏,我聆聽著母親的嘮叨:你們哪,沒一個長得像我,怎麼那麼像你們父親。
潛台詞便是,我和姐姐都不如她。
姐姐聽了即刻便慚愧地低下頭去,無地自容地暗自垂淚。而我呢,小小的心靈裏裝滿了反感。我可以容忍母親說我不美麗,但是我就是不能聽她說有關父親的一個缺點。
不僅如此,在提到關於父親以及父親的兄弟姐妹的一切事情時,母親總是流露出輕視的表情,每每進行抨擊,這在深愛父親的我來說,當時就覺得不能原諒她。
若幹年後,當我異地求學時,我已經懂得用書信來與母親溝通,我跟她說,別再數落父親了好嗎,斯人已逝,何忍?
這些書信,激起母親的滿腔怨氣,也許她認為無論如何,輪不到我來教訓她;也許她和父親生前有許多的矛盾,她把我對一個父親的愛看成了對她的背叛,不管怎樣,她心裏對我的芥蒂是種下了,以至後來我和她很長時間裏無法坦然相處。
不過,這些都是後來的事。
父親去世以後我回到母親的身邊。那時,母親負責著基層的婦聯工作,成天不在家,隻有幾歲的我,跟在姐姐的屁股後邊滾得像個灰人,母親因為沒有時間,幹脆給我剔了光頭,加上我穿的幾乎全是姐姐穿不下了的舊衣服,灰頭土臉的我,簡直連灰姑娘都不如。
可是在和姐姐一起出去的時候,很多人還是誇我比姐姐漂亮,用眉清目秀四個字來形容我,很要強的姐姐十分惱火,在一次和我打架時就伸手把我的臉抓破了,五道鮮紅的指印伴隨我很多天,到現在還有隱隱的傷痕留在我的臉頰,一輩子也無法消失了。
母親很震驚,把姐姐痛罵了一頓,姐姐十分害怕,躲到深山不敢回家。事後第二天姐姐溜回家,母親也沒說她什麼,在她看來,事情過去了,也就算了。因為這種事實上的縱容,使得姐姐在以後的年月裏,總是以欺負、壓製我為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