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姐姐偶爾還會露出她的廬山真麵目。在藝術學院念書時,漂亮端莊、氣度雍容的姐姐被同學戲稱為“國母”。然而有一次,不知被何事惹惱的“國母”在禮堂裏一腳將板凳踢飛,把我們嚇得雞飛狗跳。事後,姐姐專門請我外出吃炒粉,名曰為我“壓驚”。這次“壓驚”,成了我和姐姐關係的轉折點。從此,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心密友,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我與姐姐總是會與對方一起分享或分擔。

正當大家對以優異成績畢業的“國母”充滿期待時,姐姐卻很快陷入了情劫,而對方除長相尚可外不堪一提。“名花”歸這麼個“主”,誰也想不通。一邊是滿嘴抹蜜的奶油小生,一邊是堅決反對的親人、恩師、朋友,母親甚至絕食抗議,難以自拔的姐姐無所適從,於是,留下一封“遺書”後準備悄然出走,打算從廬山“舍身崖”上縱身下去殉情,被密切“監視”的我力阻。我本著“我雖反對你的愛情,但我誓死捍衛你戀愛的權利”的宗旨,成為替姐姐傳送“雞毛信”的“海娃”,並竭力幫她遊說眾誌成城的反對派。經過3年艱苦卓絕的抗戰,姐姐與奶油小生“有情人終成眷屬”。從此,姐姐拘於方寸天地,沉於柴米油鹽,與事業誓不兩立。一晃7年,在公眾視野中早已消失身影的“國母”,帶著5歲的女兒淨身出戶,逃到我處安身立命。

回首往事,姐姐恍若隔世,如夢初醒。夢醒是殘酷的,但當初那個夢還是美好的——姐姐仍作如是觀。對於過去無怨無悔,隻把它當成命中的定數;可以對一個男人失望,並不對愛情失望,繼續做著少女般的綺夢,這就是我的姐姐,一個名叫海棠的女子的天生稟性。

對於這樣一個女子,我無可奈何,隻好聽之任之。事實上,我的青春期深受姐姐的影響。信守著姐姐偉大的愛情觀,我的腦子裏也裝滿著傻乎乎的念頭;我在愛情的旅途中懵懂前行,因而總跌得頭破血流。弟弟譏笑我和姐姐:一對“難姐難妹”。

愛情是美好的,不管它是什麼樣的愛情;但人生僅有愛情是不夠的,幸虧這一點姐姐已經悟到。姐姐終於開始埋首文學寫作,說是要“待從頭,收拾舊山河”,且直言要很快超過我,揚言要盡快名滿天下,以多掙些銀子供養女兒。“予豈好名乎?子不得已也。”她如孟夫子般搖頭晃腦地對我說。我看著她,嘻皮笑臉地,笑了。

爺爺

浩浩人世,我與爺爺的感情最深。我在爺爺身邊長大,農忙季節,常常跟爺爺扯牛繩。每到夏季,跟爺爺在地裏看莊稼。田野裏空氣新鮮也涼爽,我看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聽爺爺講古。有時候講到小半夜。

花開花落,雁秋去春來。光陰流逝,爺爺老了。外出謀生,早不在爺爺身邊。但我總覺得爺爺那慈祥的目光在看著我。去年臘月天,我到家鄉出差,順路看望爺爺。下了火車,我就朝爺爺承包的責任田走去。我想,這會兒也許老人家正在田裏做活呢。

太陽三杆高了,天晴得好。我貪婪地看著家鄉的景色。路很直,也寬闊,兩邊柳樹、梧桐樹,很茁壯,已成材了。朝遠看,便是梨園、蘋果園和桃園。爺爺栽果樹也是好把勢,土改後,就栽了10多畝,後來果樹入了社,70年代搞大寨田,那些果樹都砍光了。這幾年,爺爺又栽起果樹來。

老遠,我就看見爺爺了,他戴著狗皮帽,穿著粗布長袍,紮著腰。旱煙杆插在腰間,煙荷包擺來擺去。爺爺手裏拿著一把剪刀,在精心修剪果樹。我心裏一熱,上前抓住爺爺的手。

爺爺一下子就認出我來,嘿嘿笑了半天,說道:“爺爺這幾天眼皮直在跳,想是你要回來看我了。”

爺爺真的老了,眉毛胡子已經全白,牙齒脫落隻剩一枚,那飽經風霜的臉上褶皺一層一層的。可那混濁的老眼裏,仍然閃出熠熠的光芒,充滿活力。嘴裏吐出的熱氣,凝成水珠,掛在胡梢上,亮晶晶的。我緊緊握著爺爺的手,他的10個手指又粗又短,個個彎曲,骨節間長滿疙瘩小刺,指上的裂紋像刀刻一樣。我心裏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鼻子一陣酸楚,說道:“爺爺,你這雙手還是閑不住啊!”

爺爺笑著說:“慣啦!”

爺爺一生的習慣就是勞動,打我記事起,就沒見他歇過一天。他的活路好是黃河灘上有名的,莊稼行裏十八般武藝樣樣都利落。爺爺苦作一生,到了風燭殘年,還這般做活,作為孫子,我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我望了望這茫茫的大地,寒冬臘月中每一個生命,都是那麼悄然,那麼頑強。作為萬物之靈的人,對世界又是多麼的赤誠。我用顫抖的手慢慢擦掉爺爺胡須上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