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彎弓藏,亂紅顏(1 / 3)

“雪生,”她怔怔地看著地麵上的亂民、官兵,突而轉頭望向麵無表情的雪生,緊緊地拽住他的袖子,心裏越來越恐慌,“接下來,我們要怎麼辦?”然而,雪生沒有回頭看她,也沒有回答她。他隻靜靜地看著底下的人們,靜得仿佛很多年以前他們也曾站在很高很高的凝煙閣,俯瞰著一切,出於世外一般。黑夜染黑了屋簷磚瓦,同時也染亮了這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雪生便如同一個誤入人世的神祇,靜立於這一場亂世戰火之上,漠然鎮定地俯瞰著一切,事不關己。突然,他似乎看到了什麼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瞳孔微微擴大,一點點緊縮,旋轉成一汪洶湧幽暗的深潭,漸漸地轉換著殘月的輝影,明滅難尋。趙容宜順著他的目光,朝人群中的某一處望去,似乎望見了誰,又似乎隻是一瞬息的幻象。她恍惚地看著那一瞬息的幻象在黑暗與火光交織的碎影裏似真似假似無有,又恍惚間皺眉呢喃:“我怎麼好像看到了——”

琴聲、簫聲、角號聲、鼎沸人聲、戰馬嘶鳴聲、兵刃相接聲、烈火如歌聲,聲聲交錯,你吞沒了我,我遮覆了你,譜成一曲震耳發聵的國殤,驚憾了兵戈,震裂了城牆,破碎了山河,淩亂了大地,攪和在殘月下血腥裏,濃鬱抑人,熏得人頭昏腦脹。那台城的兵荒馬亂裏,殘月如鉤人似蟻,萬點燈火燎箭原,是鳴鏑雨落,還似天花漫放、星辰棋布,竟照亮了一世人間,迷離了三世因果。

然而這一刻必死無疑的困獸猶鬥,在風過無痕間,化為下一刻的九死一生,便如那一句:“司馬宸中流矢而卒,範楊直率殘兵北亡。”的突兀,震撼了台城,震撼了東州,亦震撼了尚在途中的五萬援軍及千千萬萬關注這一戰的世人們。彼時豔陽高照,雪生站在蕭索的城樓上看著城外一望無際的遼闊原野,手裏攥緊了今晨趙頊給他的那一張紙條,那據說是從城外綁在箭簇上射入城樓的——“傾歌為搏紅顏笑,退兵台城二十年。”夏風如火,燃燒著最後的炎熱,而公子獨立風中危樓的蕭瑟,便也如那一城的殘敗,隻餘最後一口拚命求來的喘息。他的目光一點點被荒原之廣吸散,一點點似乎又望見了昨夜的慘烈與悲壯。和趙容宜被衝散的那一刻,他在想些什麼呢?他似乎在期待,又似乎在恐懼,矛盾於自己絕望賭徒般的卑鄙與陰謀家陰鷙的毒計,在心裏悲聲哽咽,容容,此生便如此罷,——死生契闊。而來生,再也不要讓我投生在這血與火的人世間。公子使了輕功,躍至趙容宜身邊,靜靜地等候著這一場生死豪賭的結局。結果,他贏了,然而,又輸得很徹底。——時光倒流,倒流至昨日午後的涼亭,倒流至那少年一句——“既然這是她想要的,我便成全她。”一個身負血海深仇的人,放下仇恨,用六年的時間去陪伴你,又用這一場生死豪賭的敗退,給了你一個你永遠都不會知曉的承諾。趙容宜,你知不知道二十年意味著什麼?你知不知道讓一個戰功赫赫的大將軍死於非命意味著什麼?你知不知道讓那遠道而來的數萬北兵傷殘而逃意味著什麼?你又知不知道,這一句詩、十四個字意味著什麼?而傾盡一首冬歌,傾盡一生的執著,為的隻不過是一個可能再也不能夠親眼見到的笑容。而你,終是什麼也不知道,你這個傻瓜。雪生目光慘淡地望著天地間的曠遠,突然間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他永遠都不會告訴她範楊直下令退兵的真正原因,就像他永遠都不會告訴她範楊直便是冬歌。既然、既然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便讓他在你心中留下他全部的美好,一曲完整的、已經唱盡了的冬歌。就如同,在昨日的混亂裏,那一夜的清寂決然的簫聲。

戰後的台城,彌漫著死亡的陰影和濃厚的血腥氣息,就像一個數被重創的傷口,寫滿了曆史的控訴,卻始終等不到最後的審判。台城似乎一座被詛咒過的城市,承載了太多的厄運,而始終在將將得到救贖與希望之後麵臨在一場繁華幻滅。然,這一場混亂,也許是不會被載入史冊了。隻因了範楊直一念之間的無可奈何,一生唯一的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