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你放走的那人,是範楊直?”兩人坐定後,趙頊開門見山地沉聲問道。
“是。”雪生淡淡地答道,見趙頊麵色不豫,便補充道,“也是趙冬歌。”
“那個孩子?”趙二公子麵色一轉,不可思議地望著雪生,見他點頭,良久,才長歎一聲道,“範楊直,字隆安,北周已故大長公主幼子,據說當年‘巫蠱’滅門案時失蹤,沒想到便是被四妹救了,真是教人難以置信。”
“你所言‘有話商量’,便是此事?”雪生問。
“原是為了這事,不知你為何縱虎歸山,總要來問一問弄清楚罷。”趙頊點頭歎道,“這範楊直,新回周都,不過數月,手段卻著實教人發指,一連破了當年巫蠱冤案,血洗鬆城三大世家,雷厲風行,令人膽寒,又和東宮驟連成一片,權勢日益煊赫。這回隨軍出征,說是做司馬宸的裨將,可誰又看不出是武帝有意在培植他呢?”言畢,見雪生低頭不語,不知是在想些什麼,乃繼續道,“雪生,我希望你帶我四妹離開這裏,越快越好。”
“若是可以選擇,我寧願從來都沒有帶她來過這裏。”雪生道。
趙頊搖了搖頭,苦笑道:“你也不行麼。是了,那隻小猴子,什麼時候能不教人操心的?不過,方才遠遠見你在這亭子裏‘偷香’,便也猜到幾分,——原來曾經名動中州的公子滌纓,竟也有這麼一天呐。”
雪生詭異一笑:“我這是‘以彼之道,還彼之身’。”
趙頊訝然:“咦,莫非小妹亦曾對你行‘偷香竊玉’之舉?”
雪生笑而不語,若冰雪裏一盞光華明燈,綻著料峭寒芳。
“那時候她便總喜歡假借我的名義去找你,我本來心裏不喜,但見她著實高興,便也隨了她去。隻有一年中秋,她竟徹夜未歸,天還未亮便來找我,一身的酒氣,整個人羞羞怯怯的,竟大不同往常,唬了我一跳,竟不知是與你喝了一夜酒,真是怪了!那時候,我心想,隻要她快快活活的,便怎麼樣都好。其餘的,管他呢!——這會子倒好,許是見我太慣著她了,連我的事絲毫也不肯放過,偏要來插手,真是拿她沒辦法。”趙頊且歎且笑,“你不知今早我要出門,她在那裏蘑菇了好長時間,非要跟我們出去。還好有阿苦嫂家的幾個孩子絆住她了,不然又不知是如何光景。她還說,要我去找個妻子,以後府裏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連個好使喚的丫頭婆子都沒有了。哼,就隻許你們‘寧缺毋濫’,就不許我清高清高了?若是沒有趙容宜,雪生肯定一個人修道,一個人過一輩子。那丫頭,居然敢指著我的鼻子說,哦,原來你還是被雪生給荼毒了啊。你說好笑不好笑?我是拿她沒轍的,隻這戰事不知要到哪一刻為止,若是援兵繼續遲延,範楊直又耍什麼陰招,台城之破也是指日可待,我們這些覆巢之下的,焉有完卵?所以不管怎麼樣,總得想辦法把她弄走才是啊!”趙二公子有時自顧自說起話來,竟也教人吃驚。雪生甚至會想,若是他兄妹二個坐一處閑聊,該說至何時方歇?
那日夜裏,殘月生寒,光宇沁涼,如同一層冷芒薄紗在夜空中飄逸飛舞,籠罩著死氣沉沉的台城。仲夏夜近秋的霜息輕如蟬翼,微微翕動,於人不知不覺中已貼了守城鎧甲一衣細細密密的濕意。趙頊便坐在城樓上,隻著一身家常衣服,老僧坐定般,靜靜地對著城外,撫琴,悠唱。那琴聲比夜晚還要清寂,又比殘敗的磚瓦還要蕭索,一絲絲沁入山川、田野、屋舍,也沁入北周士兵滿溢秋思的心裏。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秋露沾衣……改了詞的殤曲,卻改不掉壯士一去難返的悲音。趙二公子的琴,便如一支無形的利箭,精準地射入不遠處的敵營,譜四麵楚歌之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