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地從天上落下,而逝去的光陰便也如斯靜謐,劃過人生的空幕,宛若雪生那一幅一幅寄回蘇州的山水畫。
數日之後,二人到了台州境內。那日天朗氣清,和風潤物,紅衫青衣交錯,共騎一乘白馬,行在往城內的郊外官道上。夏日的黃昏,如烈火鳴歌,悠長嘹亮,在山川間流蕩,全然沒了江南的溫婉清麗。趙容宜靠著雪生笑道:“江南的美,是蘇虞卿的琵琶,是全素素的紅衣,是柳璩的執念,亦是顧緋雲一翁經了荷蕊氤氳的清茶。而台城,這裏兵荒馬亂,這裏烽火狼煙,卻有著天底下最赤城的愛國之心,還有彈指一揮間笑傲紅塵的二哥……他們都是極好極好的。”雪生笑而不語。澄霞靜如練,渺遠延伸至看不見盡頭的山巒間,落在行人臉上的餘暉,便也沾了那出於世外、傲世人間的澄淨般,明豔不可方物。隻是行不多時,忽而聽見前方傳來一陣吵嚷聲,那從前方的山坡後,又陸陸續續地現出些車馬牛羊來,竟似是一群百姓在逃難般,托兒攜女,牽牛帶羊,車馬混雜,浩浩蕩蕩地徑往南邊。雪生與容宜遠遠便望見了,便都猜到是城內形勢不好。及策馬至那隊伍邊,問一老嫗道:“請問老婆婆,你們如何這樣匆匆趕路,這是來自何處,去往何處?”那老嫗歎道:“周兵來了,城內混亂,咱們這是逃難去啊。”趙容宜心驚,搶問道:“周兵破城了?”老嫗搖頭:“今日不破,明日也要破了。”言罷,嘴裏顧自念叨著逃難等字眼,撇了二人繼續跟上隊伍去了。趙容宜站在牽了馬的雪生身邊,望著這浩浩蕩蕩逃難而去的難民,心裏一陣難過,便道:“雪生,你看到了嗎?這些人活得真苦。滄海浮生一粟,不知何來何往,真教人傷感。”雪生見趙容宜鬱結,便輕聲道:“天下蒼生,莫不如是,你若逢人便傷,那真得傷心死了。”趙容宜不悅道:“哼,真沒同情心,真不知道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可見那些喜愛你的人,都是見你徒有其表了。”雪生問:“那你呢?”趙容宜笑道:“我當然也是其中一個。你不知道當年中都人怎麼看待你麼?都道是‘江漓街上驚滌纓,恐是天神蒞凡塵。’還說是‘冠古絕今,隻此一人。’還說宮裏頭的帝姬都為你傾倒,我聽說如此如此,便一定要央了二哥攜我去見上一見,結果好不容易混到國宴上,他們卻說你沒有去……”雪生見趙容宜又開始說個不停,便無奈地歎道:“你先消停片刻,我們且上馬去,邊行邊說,可好?”趙容宜悶悶哦了一聲,乃依言而去,不提。
自古台城帝王洲,有六朝盛況,亦是曆代兵燹加身禍患之所,不知承受了多少興衰,多少歡顏與血仇。雪生與容宜抵達西南城門時,夜色漸起,天上星辰棋布,於靜謐蕭瑟裏,突從那無邊天暗處,傳來鋪天蓋地震耳發聵的鳴鏑絕響,似鐵騎倥傯,若冰刃鏗鏘,源自九天蒼穹之上,勢如破竹直下,令人瑟瑟顫栗。策馬數步,仰首細看,千千萬萬難以數計的火星子密密麻麻布滿了北方天空,便如世上最璀璨迷離的煙花綻放,於刹那間帶來洪荒般的肅殺蕭索。雪生與容宜皆驚,便知是北兵在連夜攻城了。
二人入城之時,因了門禁,差點被扣,所幸其間有幾個守城小兵,是幾年前趙容宜來台城尋趙二公子時曾見過說過話的,此時雖見趙小四換了女裝,倒也還認得,遂而放了行。入得城內,但見街不成街、道不成道,四處淩亂,一片狼藉,竟像似遭了劫一般。又有些官兵模樣的人,舉了火把在四下裏清整,到底是有了些生氣。趙容宜見這般蕭瑟頹敗之景,想數日前江南的一派豪華靡麗、盎然生氣,兩相對比,一暗一明,竟似是地獄天堂之分,教人感慨萬千,嗟歎連連。就連雪生見了這般,也歎息道:“戰事禍人,人卻總為欲望而戰。苦的總是尋常百姓!”那邊官兵見街上有人,還是一對騎著白馬的男女,不由地吃了一驚,過來攔問道:“汝等何人?”趙容宜遂說了緣故,又遞了舊時信物。那人聽見如此,便也還客氣,點了一個小兵引二人去府衙見趙大人。卻說那時趙頊在府中議事畢,正待前往北城督察,忽見小兵飛馬來報,說雪生容宜二人來訪,一時且驚喜且憂慮,隻得先遣了親信往北城,自己在衙門口親迎二人。不多時,遙遙望見那匹白馬馱了二人前來,而趙容宜又飛快地跳下馬朝這邊飛奔而來,不由搖頭苦笑,心道,想你來時偏不來,這時怕你來你又偏生來了,真是個長不大的野猴子,盡教人操心!感歎間,趙容宜已經飛撲入懷,又哭又笑地直叫“二哥”“大猴子”“二猴子”等語,令趙頊等哭笑不得。原來這趙頊乃侯府姨娘所生庶子,又因了相貌不雅、性格怪癖而不得眾人喜愛,自小便養在臨街的偏院裏,無人問津。那年趙容宜九歲,一次在園中玩耍,忽見趙二公子形跡可疑,遂屏退丫環婆子而獨自一個人跟蹤他,因而發現他從偏院一處隱蔽的狗洞裏鑽出府外玩樂的事來。那時候的趙四小姐,是府中的珍寶,粉玉團子般人見人愛,又深得老太太疼愛,便連那東亭侯也時常為之感到無可奈何。她自小便是玩心極大,是個不讓人省心的野孩子,所以碰上一向不與人往來的趙二公子偷溜出府玩耍,便起了好奇心。後來的事便可想而知,他兩個“臭味相投”,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遂日益親厚,竟教旁人感到驚奇不已。那些年裏,趙二公子也因了趙容宜的緣故,得了許多益處,又因他自己圓滑世故,心思極敏,遂逐漸為父兄所賞識,出入宮廷,結交了許多京都名流子弟、世家紈絝。這時見趙容宜來,趙頊一時高興,對趙容宜又是摸頭又是捏臉,又是讚歎又是嗔怪,竟全然忘了旁邊還有一個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