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婠婠看著婦人抹得紅豔的唇翻飛著,身上掛的亮片亂顫,餘光又瞥見門內一處山石後露出的一抹青色,一時間隻覺得身上受了一下重擊,耳朵裏亂哄哄地響。季婠婠逃亡的路上不是沒有想到這種可能,隻是那時隻能告訴自己林叔一向待她寬厚,又是文人,不會……
“那恐怕是小女子記錯了吧,夫人還請見諒。”季婠婠在這一刻似乎無師自通,斂盡了麵上的表情,恭謙地說道,甚至還拱了拱手,然後挺直著背脊轉身離去。那婦人有些愣住了,盯著少女遠去的身影,仿佛又看見那個環佩輕搖,傲氣恣意的相府千金。
然而這風光卻持續不了多久,季婠婠剛走出那條街就身子一斜倒在了地上。她並沒有失去意識,隻是力竭了,長途跋涉又加上許久未進食,撐到現在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季婠婠的突然倒地並沒有引得街上行人半點注意。君主暴虐且不察民情,這幾年又連續幾年欠收,街上死個人再正常不過了。
季婠婠看著一雙雙腳從她身側晃過,一輛車的車輪從她的發梢上碾過,車軲轆轉動的聲音清晰入耳。相府裏的簷角翻飛,朱柱如釘,假山旁流水潺潺,書房外八哥學語,還有父親嘴角微翹的胡須,母親的掩嘴輕笑,往日美好光影仿佛都攤在眼前,緊接著一切都化為灰燼。欽差送進府的父親頭顱,族內男子頸上迸出的鮮血,陰暗濕冷的牢房,流放途中病死的族姐,一切都像車馬燈一樣在眼前回放。
我,這是要死了嗎?季婠婠此時隻覺得心灰意懶,恨不得早脫了這皮囊離世。
“婠婠,要堅強地活下去,要活下去,活下去……”分別前母親的話陡然在心裏響起,從來溫和婉約的母親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說話,堅硬又嚴厲的語氣。婠婠,要活下去。季婠婠心裏又湧出一股濃烈的對生的渴望,隻是身體卻再支撐不住,終於昏死過去。
季婠婠再次從昏睡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睜開眼睛就是墨色的夜空和灑滿天空的點點星子。這幾日她已經好幾次昏睡過去了,此時醒了也不大動,仍躺在地上。她恍恍惚惚地想著,我,還沒有死嗎?於是便覺得有些歡喜。
“居然還沒有死。”一張中年大叔的臉伴著說話聲突兀地擠進季婠婠的視線裏。
那中年大叔似乎對她還很好奇,拍了拍她的臉,接著說:“我早上就看見你一副快死的樣子倒在地上了,居然到現在還沒有死。”
季婠婠心裏想著,這人還真是奇怪,自己什麼時候死關他什麼事?
就像是讀出了她心中所想似的,那中年大叔捋了捋鬢發,又道:“本想著這世態炎涼,鄙人就做點善事,等你死了給你挖一座墳頭,也好讓孤魂有個居所。”他說著又歎了一口氣,擺出苦惱無奈的表情來“豈料你竟是遲遲不死,這可如何是好?”
“姑娘,你怎麼就還不死呢?好不容易鄙人起了好心,想積些陰德。”
“唉,姑娘,你看著也不像是過得好的,早些解脫不也是樁幸事?”
……
季婠婠不大想搭理這怪人,由著他在身旁蹲著長籲短歎,絮絮叨叨,自己仍舊胡亂想著往日紛爭,似乎想從中尋一個定果出來。
夜裏比白日裏靜,小鎮裏也沒有打更人走街串巷的鑼鼓聲,季婠婠躺著的地方旁邊是一家酒肆,現下已緊閉門扉,門檻上仰麵躺著一個酣睡著的醉鬼,一隻殷紅的燈籠掛在簷下。一隻烏鴉從街道的另一頭飛來,俯空從季婠婠頭頂經過,翅膀扇動的風揚起她的發梢。一支漆黑的鳥羽不知道怎麼地掉落下來,正好搭在她的雙眼上,季婠婠心裏“咯噔”一聲,有如醍醐灌頂。
“先生,小女子已死。”
“哦?”
“先生心善,可否賜一座墳頭?”
……
盛宇十一年,大欒王朝左相季銘僅被人揭發貪汙一事,便被當堂處死,頭顱被送回季府,季氏一族男丁三十四人盡皆處以斬首之行,女眷四十二人皆流放喀沙,然,因路途艱險,女眷四十二人皆折在路上,無一人尚存,屍骨拋於荒野,季氏一族七十六人殞。
一時間,京城轟動,朝臣都心驚膽顫,朝中與左相親近之人更是夜不能寐。民間百姓皆言君主暴虐無道,可止幼童夜啼,盛宇帝自此民心盡失。又逢連續幾年欠收,有心人道,大欒王朝已顯頹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