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廂事宜安排妥當,又定好進軍時辰之後,眾人皆散去了。
趙嶽閬和林沐忙於訓練士兵,白罅是新上任的知府,自上任知府被殺之後,文案都堆成一座小山。薑木良臨時受命,擔了保護營地安全的擔子,也是不得閑。他們都忙,惟剩了我一人無所事事。
從主帥營帳出來,日光已然掛在頭頂中央兒上。梔子遠遠候在帳邊兒,見大家夥陸陸續續出來,早就走到了跟前等著,既見我一出來,就笑了。
“殿下可用過膳了?”
“不妨。梔子你且陪我在這四處轉轉。”
梔子有些疑惑,抬頭看了看天,日光曬的人睜不開眼睛。她微眯了眼睛複低頭,方盈盈笑著答“是。”
從前在皇城,以為邊關便是黃沙漫天,將軍士兵紮個營帳便是一道天險了,如今到了這天關城方知從前狹隘。
不出營地,我和梔子兩人轉身登上不遠處的小山崗。
從此處展眼可望見重兵層層布防的營地以外的集市。許是在戰亂期間,市場上並不擁擠,卻也不冷清。市場上攤點和門市錯落擺設,酒家旌旗在春日的陽光下怏怏。
這小小的天關城,竟也成了好些人的家。
想來若果沒有這樣一場戰亂,這天關城也是個不錯的地兒。
笑。
身側的梔子注意到我的動作,也笑了。“殿下想到了什麼高興的事兒?”
“從前在王宮裏,同人明爭暗鬥,卻不知所爭的是什麼。如今既出了宮,真正見著了所爭所搶的東西,卻一點兒也不稀罕了。”
梔子微微有些驚訝。“殿下不喜歡這江山美景?”
我搖頭。“卻是因為太喜歡,不願意回去了,也不願意浪費時間去爭去搶了。”
燦爛的日光,在山崗下穿梭的士兵還有遠處集市的街道上跳躍。我眯了眼睛,還看見輕微的風貼著草地而來的時候,青草和細碎的花朵兒搖搖擺擺的樣子。
這樣好的時光,這樣好的生活。
“殿下,您不怨了嗎?”
怨嗎?
輕歎一聲。我轉問梔子“你呢,怨嗎?”
周轉在天下最有權勢的父女之間,經曆過真心假意,經曆過利用和拋棄。她最應該明白,世上最無情是帝王家。偏生,逃不脫,也掙不掉。
“怨。可奴婢怨的是,命。”
“你信命嗎?”
“奴婢從前是不信的,現在。”她低下頭,輕輕笑著。
“梔子。”
因為觸及到心底最不願別人觸及的地方,梔子顯得有些悵惘。等我出口喊她過半晌,她方醒悟,低低地“唔”了一聲。
“你不應該信命。”我輕歎一聲,回過頭去望著她的眼睛。
“奴婢不明白。”
梔子略微低著頭,我清楚看見她鬢間簪著的玉蘭花兒,陳年絹花緞麵,卻是栩栩如生。
“命是什麼?”我反問她。
命。
從前師傅在竹林裏初次教我寫這個字時,我也問過他,命是什麼。彼時,我初初住進竹林小築,和師傅朝夕相對。他待我極好,一茶一食,一衣一履,即便出行,也不顧舟車勞頓,從來帶我在左右。我記得那時候,我總是做噩夢,夜裏掙紮醒來時,他總在我身邊靜靜坐著。他喊我名字,小泥。他說,小泥,你不必怕。
倘若那時,叫我自己說,命是什麼。
我便會毫不猶豫回答,命是師傅。
師傅做什麼,我便做什麼。師傅去哪裏,我便去哪裏。命不關天地,不及父母,卻和他脈脈相連。
但是那時,當我仰起臉,細聲細氣問師傅,命是什麼的時候,他卻默默捏著筆在白紙上一筆一劃,寫出一個大大的“命”。
你看這字上段像什麼?
我歪頭看,一撇一捺,卻像頭頂被那頂天柱子撐起來的天。
那下半段呢?
分明是一個叩字。
我忽然想起了什麼,驚呼起來,命是天,因而人人叩拜。
師傅看著我,目光清明。
小泥,命非天。命乃自己。他一字一句,語重心長。
命也,使也。從口從令。世事因果周全,倘不是你種下因,何來此中果?
我低下頭,呢喃。“命也,使也。從口從令。世事因果周全,倘不是你種下因,何來此中果?”
“殿下?”
梔子有些詫異。出聲低低喊我。我回過神來,卻笑著。
“梔子,我且問你一件事,你聽著回了便是,切切莫聲張。”
梔子一驚,忙低了頭。“若殿下相信梔子,梔子定知無不言,也必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