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項羽傳》這樣寫鴻門宴:
明日,沛公從百餘騎至鴻門謝羽,自陳“封秦府庫,還軍霸上以待大王,閉關以備他盜,不敢背德。”羽意既解,範增欲害沛公,賴張良、樊噲得免。
《史記·高祖本紀》寫鴻門宴:
沛公從百餘騎,驅之鴻門,見謝項羽。項羽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沛公以樊噲、張良故,得解歸。
《漢書·高帝紀》也寫了鴻門宴:
沛公旦日從百餘騎見羽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不自意先入關,能破秦,與將軍複相見。今者有小人言,令將軍與臣有隙。”羽曰:“此沛公左司馬曹毋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羽因留沛公飲。範增數目羽擊沛公,羽不應。範增起,出謂項莊曰:“君王為人不忍,汝入以劍舞,因擊沛公,殺之。不者,汝屬且為所虜。”莊入為壽。壽畢,曰:“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因拔劍舞。項伯亦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樊噲聞事急,直入,怒甚。羽壯之,賜以酒。噲因譙讓羽。有頃,沛公起如廁,招樊噲出。
將《史記》《漢書》描寫鴻門宴的文章比較,《史記》繁《漢書》簡,一目了然。簡單地比較一兩篇文章字數,當然不能十分準確地斷定全書語言是簡還是繁。《史記》裏《項羽本紀》在前,《高祖本紀》在後,所以其關於鴻門宴的描寫《項羽本紀》詳於《高祖本紀》;《漢書》中《高帝紀》在前,《項羽傳》在後,所以其有關鴻門宴的敘述《高帝紀》詳於《項羽傳》。如果拿《漢書》的《高帝紀》與《史記》的《高祖本紀》比,一定會認為《漢書》詳而《史記》略;如果將《漢書》的《項羽傳》同《史記》的《項羽本紀》對比,則肯定會認為《史記》詳而《漢書》略。
《史記》多有繁複,與《漢書》簡潔不同。洪邁曾說:
太史公書不待稱說,若雲褒讚其高古簡妙處,殆是摹寫星日之光輝,多見其不知量也。然予每展讀至《魏世家》、《蘇秦》、《平原君》、《魯仲連傳》,未嚐不驚呼擊節,不知其所以然。魏公子無忌與王論韓事曰:“韓必德魏、愛魏、重魏、畏魏,韓必不敢反魏。”十餘語之間五用“魏”字。蘇秦說趙肅侯曰:“擇交而得則民安,擇交而不得則民終身不安,齊、秦為兩敵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齊而民不得安,倚齊攻秦而民不得安。”……重遝熟複,如駿馬下駐千丈坡,其文勢正爾。風行於水上,真天下之至文。洪邁《容齋隨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1507~1508頁。
對於《史記》的繁複,《漢書》不加修改。洪邁在“《漢書》用字”條說:
太史公《陳涉世家》:“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又曰:“戍死者固什六七,且壯士不死則已,死即舉大名耳!”疊用七死字,《漢書》因之。《漢書·溝洫誌》載賈讓《漢河策》雲:“河從河內北至黎陽為石堤,激使東抵東郡、平剛;又為石堤,使西北抵黎陽觀下;又為石堤,使東北抵東郡津北;又為石堤,使西北抵魏郡昭陽;又為石堤,激使東北,百餘裏間,河再西三東。”凡五用石堤,而不為冗複。洪邁《容齋隨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149頁。
不過,《漢書》在語言上更追求簡潔,將可以省略的字句盡可能省略。可是,因為《史記》的成就,影響了讀者的閱讀習慣,讀者認為《史記》的語言才是完美的,《漢書》的省字是失敗的。如《史記·寧成傳》:“為人上,操下如束濕薪”,《漢書》刪去“薪”字,不知所束為何物。《史記·陳涉世家》:“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漢書》省去“頤”字,則於語意未足。《史記·項羽本紀》:“亞父受玉鬥,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漢書》刪入《高紀》,僅雲:“增怒撞其鬥,起曰:吾屬今為沛公虜矣!”當時對話情態蕩然無存!
這些意見自有其道理。然而,未必隻有《史記》的表達是唯一完美的。“為人上,操下如束濕薪。”此語形容寧成性急。他做上司時,風風火火,要求下屬,操之過急,就像捆濕柴。《漢書》簡化為:“為人上,操下急如束濕。”點明一個“急”字,是對《史記》語義的解釋,更是對《史記》語言的發展。至於急得好像捆濕的什麼東西,已經不是關注的焦點。束濕就是性急的表現,東西是濕的還沒幹就捆起來,表明是著急。所以,《漢書》簡明。《史記》雖然讓人知道好像捆濕柴,卻必須經過解釋,讀者才知道這是表現性急。因為性急可以通過很多比喻表現,不是隻有束濕薪一件事。《漢書》正是棄其特殊性而用其一般性,因而更易讓讀者讀懂。“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不要說是口語,就是書麵語,這一句話也不好懂,因為它是楚地方言。“《索隱》服虔雲:‘楚人謂多為夥。’按:又言‘頤’者,助聲之辭也。謂涉為王,宮殿帷帳庶物夥多,驚而偉之,故稱夥頤也。《集解》應劭曰:‘沈沈,宮室深邃之貌也。沈音長含反。’《索隱》應劭以為沈沈,宮室深邃貌,故音長含反。而劉伯莊以‘沈沈’猶‘談談’,謂別人呼為‘沈沈’者,猶俗雲‘談談漢’是。”《史記·陳涉世家》注。一個“夥”字本就足夠表達多的意思,為什麼一定要加一個“頤”字?是司馬遷自己聽到的楚人的方言,所以加上這個頤字,還是根據檔案,本來有這個頤字?是班固省略了這個頤字,還是他所見的檔案本就沒有這個頤字?就是少了這麼一個字,被許多學者大做文章,認為《漢書》不如《史記》。這是小題大做。這個例子隻是說明,《史記》有很多來自生活來自田野,《漢書》大多出自圖書出自檔案。來自田野,則多鮮活的口頭語言;出自圖書,則多規範的書麵語言。
《漢書》言簡意賅、詞略意足。如《史記·外戚世家》關於薄太後的身世有這樣幾句描述:“薄太後以為母家魏王後,早失父母,其奉薄太後諸魏有力者,於是召複魏氏,及尊,賞賜各以親疏受之。”而《漢書·外戚傳》則說:“太後早失父,其奉太後外家魏氏有力,乃召複魏氏,賞賜各以親疏受之。”《史記》這段文章頗多累詞、累句,十分難解。可是經過《漢書》的刪削,則文簡而義明。又如,《史記·留侯世家》記錄了酈食其勸諫劉邦的一段說辭:“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後,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複立六國後世,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向風慕義,願為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麵稱霸,楚必斂衽而朝。”而《漢書·張陳王周傳》則說:“今秦無道,伐滅六國,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複立六國之後,此皆爭戴陛下德義,願為臣妾。德義已行,南麵稱霸,楚必斂衽而朝。”《漢書》於《史記》七十六字中刪除二十九字,而表達更清楚。
毋庸諱言,《漢書》刪節《史記》原文,的確常有敗筆。如《史記·高祖本紀》:“(陳)豨將趙利守東垣,高祖攻之,不下。月餘,卒罵高祖,高祖怒。城降,令出罵者斬之,不罵者原之。”而《漢書》則刪為:“(陳)豨將趙利守東垣,高祖攻之不下。卒罵,上怒。城降,卒罵者斬之。”短短三十五字中,班固刪去十一字,丟失了許多信息,影響了表達。
《史記》直錄人物口頭語言,難免詞費;《漢書》整齊人物語言,當然簡練。雖然《漢書》有時也錄口語,如《霍光傳》寫太後坐朝廢昌邑王一事,《李陵蘇武傳》中寫蘇李對話的情節,以及《趙廣漢傳》《韓延壽傳》中之敘述吏跡,《張敞傳》中敘走馬章台街,以便麵拊馬,為妻畫眉等,然而在整體風格上,總不似《史記》那麼直用口語,沒有“公知其一未知其二”、“臣期期以為不可”等的傳神。
《漢書》采取書麵語言,與班固是辭賦家有關。班固撰寫《漢書》時常用辭賦之筆調,如《蒯伍江息夫傳》:
讚曰:……豎牛奔仲,叔孫卒;郈伯毀季,昭公逐;費忌納女,楚建走;宰嚭讒胥,夫差喪;李園進妹,春申斃;上官訴屈,懷王執;趙高敗斯,二世縊;伊戾坎盟,宋痤死;江充造蠱,太子殺;息夫作奸,東平誅;皆自小覆大,由疏陷親,可不懼哉!可不懼哉!
《西域傳讚》更是將辭賦的駢文與史書的散文有機結合,創造出駢散相間的優美文字,化史學論讚為文學小品。
讚曰:孝武之世,圖製匈奴,患者兼從西國,結黨南羌,乃表河西,列四郡,開玉門,通四域,以斷匈奴右臂,隔絕南羌、月氏。單於失援,由是遠遁,而幕南無王庭。
遭值文、景玄默,養民五世,天下殷富,財力有餘,士馬彊盛。故能睹犀布、玳瑁則建珠崖七郡,感枸醬、竹杖則開牂柯、越巂,聞天馬、蒲陶則通大宛、安息。自是之後,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於後宮,薄梢、龍文、魚目、汗血之馬充於黃門,巨象、獅子、猛犬、大雀之群食於外囿。殊方異物,四麵而至。於是廣開上林,穿昆明池,營千門萬戶之宮,立神明通天之台,興造甲乙之帳,落以隨珠和璧,天子負黼依,襲翠被,馮玉幾,而處其中。設酒池肉林以饗四夷之客,作《巴俞》都盧、海中《碭極》、漫衍魚龍、角抵之戲以觀視之。及賂遺贈送,萬裏相奉,師旅之費,不可勝計。至於用度不足,乃榷酒酤,管鹽鐵,鑄白金,造皮幣,算至車船,租及六畜。民力屈,財力竭,因之以凶年,寇盜並起,道路不通,直指之使始出,衣繡杖斧,斷斬於郡國,然後勝之。是以末年遂棄輪台之地,而下哀痛之詔,豈非仁聖之所悔哉!且通西域,近有龍堆,遠則蔥嶺,身熱、頭痛、縣度之厄。淮南、杜欽、揚雄之論,皆以為此天地所以界別區域,絕外內也。《書》曰“西戎即序”,禹即就而序之,非上威服致其貢物也。
西域諸國,各有君長,兵眾分弱,無所統一,雖屬匈奴,不相親附。匈奴能得其馬畜旃罽,而不能統率與之進退。與漢隔絕,道裏又遠,得之不為益,棄之不為損。盛德在我,無取於彼。故自建武以來,西域思漢威德,鹹樂內屬。唯其小邑鄯善、車師,界迫匈奴,尚為所拘。而其大國莎車、於闐之屬,數遣使置質於漢,願請屬都護。聖上遠覽古今,因時之宜,羈縻不絕,辭而未許。雖大禹之序西戎,周公之讓白雉,太宗之卻走馬,義兼之矣,亦何以尚茲!
其他如《循吏傳序》《遊俠傳序》《平帝紀讚》等,也多有駢偶之句,顯出作者的辭賦本色。
《漢書》雖多簡練,卻也從容不迫,娓娓道來。《霍光傳》寫霍光,細微之處,出神入化。例如通過寫燕王旦、蓋主、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因不滿而勾結謀反,顯出霍光的“沉靜詳審”,淋漓盡致地敘述謀反者的不滿,不滿者的勾結,勾結者的伎倆,霍光卻一直在幕後。直到時機成熟,霍光一舉全殲政敵,鞏固了地位。“事發覺,光盡誅桀、安、弘羊、外人宗族。燕王、蓋主皆自殺。光威震海內。”繁簡相宜。再如通過寫昌邑王賀的廢立表現霍光的“沉靜詳審”,交代昭帝去世後的繼嗣問題,表現昌邑王淫亂所造成的被動局麵,但霍光糾集大臣,策劃廢立,最後請示太後,將昌邑王廢除。《漢書》不厭其煩地引述其奏章,將霍光的謀略展示得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