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史傳(5)(2 / 3)

是時,陵軍益急,匈奴騎多,戰一日數十合,複傷殺虜二千餘人。虜不利,欲去,會陵軍候管敢為校尉所辱,亡降匈奴,具言“陵軍無後救,射矢且盡,獨將軍麾下及成安侯校各八百人為前行,以黃與白為幟,當使精騎射之即破矣。”成安侯者,潁川人,父韓千秋,故濟南相,奮擊南越戰死,武帝封子延年為侯,以校尉隨陵。單於得敢大喜,使騎並攻漢軍,疾呼曰:“李陵、韓延年趣降!”遂遮道急攻陵。陵居穀中,虜在山上,四麵射,矢如雨下。漢軍南行,未至鞮汗山,一日五十萬矢皆盡,即棄車去。士尚三千餘人,徒斬車輻而持之,軍吏持尺刀,抵山入峽穀。單於遮其後,乘隅下壘石,士卒多死,不得行。昏後,陵便衣獨步出營,止左右:“毋隨我,丈夫一取單於耳!”良久,陵還,大息曰:“兵敗,死矣!”軍吏或曰:“將軍威震匈奴,天命不遂,後求道徑還歸,如浞野侯為虜所得,後亡還,天子客遇之,況於將軍乎!”陵曰:“公止!吾不死,非壯士也。”於是盡斬旌旗,及珍寶埋地中,陵歎曰:“複得數十矢,足以脫矣。今無兵複戰,天明坐受縛矣!各鳥獸散,猶有得脫歸報天子者。”令軍士人持二升糒,一半冰,期至遮虜鄣者相待。夜半時,擊鼓起士,鼓不鳴。陵與韓延年俱上馬,壯士從者十餘人。虜騎數千追之,韓延年戰死。陵曰:“無麵目報陛下!”遂降。軍人分散,脫至塞者四百餘人。

陵敗處去塞百餘裏,邊塞以聞。上欲陵死戰,召陵母及婦,使相者視之,無死喪色。後聞陵降,上怒甚,責問陳步樂,步樂自殺。群臣皆罪陵,上以問太史令司馬遷,遷盛言:“陵事親孝,與士信,常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有國士之風。今舉事一不幸,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糱其短,誠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輮戎馬之地,抑數萬之師,虜救死扶傷不暇,悉舉引弓之民共攻圍之。轉鬥千裏,矢盡道窮,士張空拳,冒白刃,北首爭死敵,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然其所摧敗亦足暴於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當以報漢也。”初,上遣貳師大軍出,財令陵為助兵,及陵與單於相值,而貳師功少。上以遷誣罔,欲沮貳師,為陵遊說,下遷腐刑。

久之,上悔陵無救,曰:“陵當發出塞,乃詔彊弩都尉令迎軍。坐預詔之,得令老將生奸詐。”乃遣使勞賜陵餘軍得脫者。

陵在匈奴歲餘,上遣因杅將軍公孫敖將兵深入匈奴迎陵。敖軍無功還,曰:“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單於為兵以備漢軍,故臣無所得。”上聞,於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誅。隴西士大夫以李氏為愧。其後,漢遣使使匈奴,陵謂使者曰:“吾為漢將步卒五千人橫行匈奴,以亡救而敗,何負於漢而誅吾家?”使者曰:“漢聞李少卿教匈奴為兵。”陵曰:“乃李緒,非我也。”李緒本漢塞外都尉,居奚侯城,匈奴攻之,緒降,而單於客遇緒,常坐陵上。陵痛其家以李緒而誅,使人刺殺緒。大閼氏欲殺陵,單於匿之北方,大閼氏死乃還。

單於壯陵,以女妻之,立為右校王,衛律為丁靈王,皆貴用事。《漢書·李陵傳》。

《漢書》描寫李陵事跡,有司馬遷死後才發生的事,如李陵到北海為單於勸降蘇武,送給蘇武牛羊,告訴蘇武武帝去世的消息,霍光派人請他回國他不願意,後來見蘇武回國又特別祝賀,最後死於匈奴。這是司馬遷所不知道的事情,《漢書》當然比《史記》詳盡;《漢書》也寫了司馬遷生前所發生的李陵的事,例如浚稽山之戰,誤傳李陵教單於軍事以對付漢軍,武帝滅李陵全族。這是司馬遷所知道的事,可是《史記》沒有寫出來。《史記》沒有寫出來的李陵事,《漢書》不僅寫出來了,而且非常詳實。浚稽山之戰是典型。浚稽山之戰雖然發生在司馬遷生前,可是,由於傳播方麵的問題,司馬遷所知有限。《漢書》浚稽山之戰可以與《史記》任何一段描寫戰爭的文章媲美,無論是精彩還是生動,詳實更不用說。

詳實是《漢書》的成就,武帝以後的部分,詳實無與倫比,武帝時代的部分,《史記》也比不上。例如東方朔,《史記》有《滑稽列傳·東方朔傳》,是諸少孫的補充。可是,諸少孫所補內容單薄,《漢書·東方朔傳》內容特別豐富。

《史記》所敘之事有初入長安、待詔金馬、答客問難、預言騶牙和臨死諫言五事,描寫了東方朔的機智形象。與之不同,《漢書》的內容更豐富,東方朔形象更豐滿。

久之,隆慮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慮主病困,以金千斤錢千萬為昭平君豫贖死罪,上許之。隆慮主卒,昭平君日驕,醉殺主傅,獄係內官。以公主子,廷尉上請請論,左右人人為言:“前又入贖,陛下許之。”上曰:“吾弟老有是一子,死以屬我。”於是為之垂涕歎息,良久曰:“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誣先帝之法,吾何麵目入高廟乎!又下負萬民。”乃可其奏,哀不能自止,左右盡悲。朔前上壽:曰:“臣聞聖王為政,賞不避仇讎,誅不擇骨肉。《書》曰:‘不偏不黨,王道蕩蕩。’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難也。陛下行之,是以四海之內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臣朔奉觴,昧死再拜上萬歲壽。”上乃起,入省中,夕時召讓朔,曰:“傳曰‘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今先生上壽,時乎?”朔免冠頓首曰:“臣聞樂太甚則陽溢,哀太甚則陰損,陰陽變則心氣動,心氣動則精神散,精神散而邪氣及。銷(消)憂者莫若酒,臣朔所以上壽者,明陛下正而不阿,因以止哀也。愚不知忌諱,當死。”先是,朔嚐醉入殿中,小遺殿上,劾不敬。有詔免為庶人,待詔宦者署,因此對複為中郎,賜帛百匹。

初,帝姑館陶公主號竇太主,堂邑侯陳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餘矣,近幸董偃。始偃與母以賣珠為事,偃年十三,隨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主召見,曰:“吾為母養之。”因留第中,教書計相馬禦射,頗讀傳記。至年十八而冠,出則執轡,入則侍內。為人溫柔愛人,以主故,諸公接之,名稱城中,號曰董君,主因推令散財交士,令中府曰:“董君所發,一日金滿百斤,錢滿百萬,帛滿千匹,乃白之。”安陵爰叔者,愛盎兄子也,與偃善,謂偃曰:“足下私侍漢主,挾不測之罪,將欲安處乎?”偃懼曰:“優之久矣,不知所以。”爰叔曰:“顧城廟遠無宿宮,又有萩竹籍田。足下何不白主獻長門園?此上所欲也。如是,上知計出於足下也,則安枕而臥,長無慘怛之憂。久之不然,上且請之,於足下何如?”偃頓首曰:“敬奉教。”入言之主,主立奏書獻之。上大說,更名竇太主園為長門宮。主大喜,使偃以黃金百斤為爰叔壽。

叔因是為董君畫求見上之策,令主稱疾不朝。上往臨疾,問所欲,主辭謝曰:“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遺德,奉朝請之禮,備臣妾之儀,列為公主,賞賜邑入,隆天重地,死無以塞責。一日卒有不勝灑掃之職,先狗馬填溝壑,竊有所恨,不勝大願,願陛下時忘萬事,養精遊神,從中掖庭回輿,枉路臨妾山林,得獻觴上壽,娛樂左右。如是而死,何恨之有!”上曰:“主何憂?幸得愈。恐群臣從官多,大為主費。”上還。有頃,主疾愈,起謁,上以錢千萬從主飲。後數日,上臨山林,主自執宰敝膝,道入登階就坐。坐未定,上曰:“願謁主人翁。”主乃下殿,去簪珥,徒跣頓首謝曰:“妾無狀,負陛下,身當伏誅。陛下不致之法,頓首死罪。”有詔謝。主簪履起,之東箱自引董君。董君綠幘傅,隨主前,伏殿下。主乃讚:“館陶公主胞人臣偃昧死再拜謁。”因叩頭謝,上為之起。有詔賜衣冠上。偃起,走就衣冠。主自奉食進觴。當是時,董君見尊不名,稱為“主人翁”,飲大歡樂。主乃請賜將軍列侯從官金錢雜繒各有數。於是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郡國狗馬蹴鞠劍客輻湊董氏。常從遊戲北宮,馳逐平樂,觀雞鞠之會,角狗馬之足,上大歡樂之。於是上為竇太主置酒宣室,使謁者引內董君。

是時,朔陛戟殿下,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斬罪三,安得入乎?”上曰:“何謂也?”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禮,傷王製,其罪二也。陛下富於春秋,方積思於《六經》,留神於王事,馳騖於唐虞,折節於三代,偃不遵經勸學,反以靡麗為右,奢侈為務,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徑淫辟之路,是乃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蜮。偃為淫首,其罪三也。昔伯姬燔而諸侯憚,奈何乎陛下!”上默然不應,良久曰:“吾業以設飲,後而自改。”朔曰:“不可。夫宣室者,先帝之正處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亂之漸,其變為篡,是以豎貂為淫而易牙作患,慶父死而魯國全,管蔡誅而周室安。”上曰:“善。”有詔止,更置酒北宮,引董君從東司馬門。東司馬門更名東交門。賜朔黃金三十斤。董君之寵由是日衰,至年三十而終。後數歲,竇太主卒,與董君會葬於霸陵。是後,公主貴人多逾禮製,自董偃始。

時天下侈靡趨末,百姓多離農畝。上從容問朔:“吾欲化民,豈有道乎?”朔對曰:“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經曆數千載,尚難言也,臣不敢陳。願近述孝文皇帝之時,當世耆老皆聞見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身衣弋綈,足履革,以韋帶劍,莞蒲為席,兵木無刃,衣縕無文,集上書囊以為殿帷;以道德為麗,以仁義為準。於是天下望風成俗,昭然化之。今陛下城中為小,圖起建章,左鳳闕,右神明,號稱千門萬戶;木土衣綺繡,狗馬被繢罽;宮人簪玳瑁,垂珠璣;設戲車,教馳逐,飾文采,叢珍怪;撞萬石之鍾,擊雷霆之鼓,作俳優,舞鄭女。上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獨不奢侈失農,事之難者也。陛下誠能用臣朔之計,推甲乙之帳燔之於四通之衢,卻走馬示不複用,則堯舜之隆宜可與比治矣。《易》曰:‘正其本,萬事理;失之豪氂,差以千裏。’願陛下留意察之。”

朔雖詼笑,然時觀察顏色,直言切諫,上常用之。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弄,無所為屈。

上以朔口諧辭給,好作問之。嚐問朔曰:“先生視朕何如主也?”朔對曰:“自唐虞之隆,成康之際,未足以諭當世,臣伏觀陛下功德,陳五帝之上,在三王之右。非若此而已,誠得天下賢士,公卿在位鹹得其人矣。譬若以周邵為丞相,孔丘為禦史大夫,太公為將軍,畢公高拾遺於後,弁嚴子為衛尉,皋陶為大理,後稷為司農,伊尹為少府,子貢使外國,顏閔為博士,子夏為太常,益為右扶風,季路為執金吾,契為鴻臚,龍逢為宗正,伯夷為京兆,管仲為馮翊,魯般為將作,仲山甫為光祿,申伯為太仆,延陵季子為水衡,百裏奚為典屬國,柳下惠為大長秋,史魚為司直,蘧伯玉為太傅,孔父為詹事,孫叔敖為諸侯相,子產為郡守,王慶忌為期門,夏育為鼎官,羿為旄頭,宋萬為式道侯。”上乃大笑。

是時朝廷多賢材,上複問朔:“方今公孫丞相、兒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助、汲黯、膠倉、終軍、嚴安、徐樂、司馬遷之倫,皆辯知閎達,溢於文辭,先生自視,何與比哉?”朔對曰:“臣觀其畝齒牙,樹頰胲,吐唇吻,擺項頤,結股腳,連脽尻,遺蛇其跡,行步偶旅,臣朔雖不肖,尚兼此數子者。”朔之進對澹辭,皆此類也。

武帝即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時方外事胡越,內興製度,國家多事,自公孫弘以下至司馬遷皆奉使方外,或為郡國守相至公卿,而朔嚐至太中大夫,後嚐為郎,與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詼啁而已。久之,朔上書陳農戰強國之計,因自訟獨不得大官,欲求試用。其言專商鞅、韓非之語也,指意放蕩,頗複詼諧,辭數萬言,終不見用。朔因著論,設客難己,用位卑以自慰諭。其辭曰:

客難東方朔曰:“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澤及後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聖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著於竹帛,唇腐齒落,服膺而不釋,好學樂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內無雙,則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聖帝,曠日持久,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同胞之徒無所容居,其故何也?”

東方先生喟然長息,仰而應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備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禽(擒)以兵,並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談說行焉。身處尊位,珍寶充內,外有廩倉,澤及後世,子孫長享。今則不然。聖帝流德,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安於覆盂,動猶運之掌,賢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效情,安知前後?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談說,並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募之,困於衣食,或失門戶。使蘇秦、張儀與仆並生於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故曰時異事異。

“雖然,安可以不務修身乎哉!《詩》雲:‘鼓鍾於宮,聲聞於外。’‘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苟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體行仁義,七十有二乃設用於文武,得信厥說,封於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所以日夜孳孳,敏行而不敢怠也。辟若鶺鳹,飛且鳴矣。傳曰:‘天不為人之惡寒而輟其冬,地不為人之惡險而輟其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計其功。’《詩》雲:‘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故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纊充耳,所以塞聰。’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於一人之義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優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蓋聖人教化如此,欲自得之;自得之,則敏且廣矣。

今世之處士,魁然無徒,廓然獨居,上觀許由,下察接輿,計同範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耦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於我哉?若夫燕之用樂毅,秦之任李斯,酈食其之下齊,說行如流,曲從如環,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內定,國家安,是遇其時也,子又何怪之邪!語曰‘以管窺天,以蠡測海,以莛撞鍾,’豈能通其條貫,考其文理,發其音聲哉!繇是觀之,譬猶鼱鼩之襲狗,孤豚之咋虎,至則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處士,雖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適足以明其不知權變,而終或於大道也。”

又設非有先生之論,其辭曰:

非有先生仕於吳,進不稱往古以厲主意,退不能揚君美以顯其功,默然無言者三年矣。吳王怪而問之,曰:“寡人獲先人之功,寄於眾賢之上,夙興夜寐,未嚐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舉,遠集吳地,將以輔治寡人,誠竊嘉之,體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鍾鼓之音,虛心定誌欲聞流議者三年於茲矣。今先生進無以輔治,退不揚主譽,竊不為先生取之也。蓋懷能而不見,是不忠也;見而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吳王曰:“可以談矣,寡人將竦意而覽焉。”先生曰:“嗚呼!可乎哉?可乎哉?談何容易,夫談有悖於目拂於耳謬於心而便於身者,或有說於目順於耳快於心而毀於行者,非有明王聖主,孰能聽之?”吳王曰:“何為其然也?‘中人已上可以語上也。’先生試言,寡人將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