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文學以賦著稱,賈誼、枚乘、司馬相如、揚雄、班固、張衡、蔡邕、趙壹是其代表。作為漢賦四大家之一,班固賦品種多,題材廣,水平高。班固有散體賦、問答體賦,也有抒情賦、詠物賦,有京都賦、山水賦、用品賦、情誌賦、軍事賦,多篇賦作載入《漢書》、《後漢書》、《文選》。
班固寫賦走的是由揚雄開創的模擬的道路,但具有一定的創新性。明末清初張溥曾指出,班固的創作,尤其是賦多模擬。這符合班固創作的實際情況,但僅指出班固賦多模擬遠遠不夠。在一個並不崇尚模擬的時代,班固的賦有多篇得到了肯定,《文選》《後漢書》都選錄了班固的賦,《文心雕龍》多次稱讚班固的賦。班固的賦雖然多模擬,卻也有創新,具有自己的特色。班固模擬的是前人的傑作,而且也隻是仿照其形式,抒發自己的思想感情。有時候對形式的突破也很明顯,《兩都賦》是典型。賦前有序,這是突破;變虛構三人為兩人,這是改善。
東漢前期賦出現了重要的變化,班固具有代表性。在明帝、章帝時代,雖然傅毅、崔駰也有歌頌賦,在當時與班固齊名,但因成就較低,後來就湮沒無聞,再不能與班固比。班固抒情賦最為特殊,將言誌與抒情結合,將歌頌與議論合一,寫出了獨特的賦。
班固的賦,據嚴可均《全後漢文》,有《兩都賦》《耿恭守疏勒城賦》《幽通賦》《竹扇賦》《終南山賦》《覽海賦》《白綺扇賦》《答賓戲》等。雖然《白綺扇賦》隻剩標題,《耿恭守疏勒城賦》僅留“日兮月兮厄重圍”一句,《覽海賦》隻有“運之修短,不豫期也”八字,《終南山賦》殘缺不齊,《竹扇賦》隻剩下附詩,但是班固賦的成就仍然很高,《兩都賦》《幽通賦》《答賓戲》等堪稱經典。
一 、《兩都賦》
《兩都賦》是班固賦的代表作,也是漢賦的代表作,更是京都題材賦的傑作。歌頌的主題、嚴密的結構是其藝術成就,而其寫作時間與創作主旨是引起廣泛關注的問題。
(一)寫作時間
李善認為《兩都賦》作於東漢和帝朝(89—105年)《文選·兩都賦注》。他說,自光武至和帝都洛陽,西京父老有怨,班固恐帝去洛陽,故上此詞以諫,和帝大悅也。陸侃如先生《中古文學係年》卷二不讚同李善說,認為“和帝恐係明帝之誤”,並“假定在為郎後一二年”,明帝永平九年(66年)陸侃如《中古文學係年》,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89頁。馬積高先生說:“《兩都賦》作於漢明帝永元中。”馬積高《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108頁。可是,明帝年號有永平,沒永元,和帝年號有永元,沒永平。馬積高先生似乎是說,《兩都賦》寫於從明帝永平到和帝永元這一漫長的時間。趙逵夫先生認為作於章帝元和三年(86年),值得重視。
李善之說完全有誤,陸侃如之說看似有理,馬積高之說範圍過大。如果確如陸侃如所說,則與《東都賦》中東都主人對西都賓所說“今將語吾子以建武之治,永平之事”的口氣不合,這種口氣,似乎可以斷定賦作於建武、永平以後;就算《西都賦》作於永平年間,卻也難斷言是永平九年。
《兩都賦》之作應跨明帝、章帝兩代,可能在明帝、章帝之際。
從生平看,班固作《兩都賦》的最佳時間是明、章之際。班固於永平五年受詔寫《漢書》,永平七年與睢陽令陳宗、長陵令尹敏、司隸從事孟異共成《世祖本紀》,遷為郎。典校秘書後,“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孫述事,作《列傳》、《載紀》二十八篇奏之,帝乃複使終前所著書”。班固此時正忙於寫《漢書》等史書,可能在構思《兩都賦》,但沒有完成。因為《漢書》與《兩都賦》的主題一樣,是頌漢。西漢可歌可泣,而東漢(至少是光武、明、章時代)更無與倫比,這是《漢書》的思想,也是《兩都賦》的主旨。
班固在章帝章和元年(87年)上《漢儀》《典引》之後因母喪去官,第三年即為中護軍,隨大將軍竇憲出征北匈奴,因而於和帝永元元年有《車騎將軍北征頌》及《封燕然山銘》等作品,均與軍事有關。在從軍期間,寫作《兩都賦》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兩都賦》不大可能是作於和帝之時(和帝於公元88年2月即位,次年為永元元年)。
章帝有建初(76—83年)、元和(84—86年)、章和(87—88年)三個年號,長達十二年。班固於永平十五年定《建武紀注》,永平十七年雲龍門對策,作《神雀頌》《秦紀論》。當年八月明帝薨。章帝建初四年(79年)作《白虎通德論》,建初八年基本完成《漢書》。可以說,建初四年後班固忙於政務和著作《漢書》《白虎通德論》,無暇創作宏大的《兩都賦》,《兩都賦》應作於建初四年以前。
《兩都賦》末尾附有《寶鼎詩》《白雉詩》。這些詩暗示《兩都賦》的寫作背景,也就是說此賦作於這幾種祥瑞出現之後。光武建武十三年“九月,日南徼外蠻夷獻白雉、白兔”《後漢書·光武帝紀》。。明帝永平十一年“麒麟、白雉、醴泉、嘉禾所在出焉”;明帝永平六年“二月,王雒山出寶鼎,廬江太守獻之”《後漢書·明帝紀》。章帝元和元年春正月“日南徼外蠻夷獻生犀、白雉”《後漢書·章帝紀》。雖然光武帝建武和章帝元和時都有白雉,但隻有明帝永平時既有白雉又有寶鼎,是“嘉祥阜兮集皇都”《兩都賦·白雉詩》,這些祥瑞都在建初四年前,是《兩都賦》寫作的背景。
《兩都賦》寫作於永平、建初之際。
(二)創作主旨
班固《兩都賦》在六朝時極受重視,範曄《後漢書》、蕭統《文選》均全文刊載,皇甫謐、劉勰予以讚揚。可他們對《兩都賦》主旨的認識還有所欠缺。範曄所言正確而不鮮明,劉勰、皇甫謐僅將其作為名賦,蕭統更重視其序,不談其主旨。後人也不深究,一般都認為《兩都賦》的主旨包含諷諭和歌頌兩方麵。何焯、許結皆以為《兩都賦》於諷諭和歌頌二者兼而有之。
可《兩都賦》沒有對皇帝的諷諭,隻有歌頌。它把歌德與說教結合起來,不含諷意;對西漢和東漢都唱讚歌,更美東都;歌德有事實根據,說教有崇高思想,這是適應新時代的新思想。
首先,《兩都賦》把歌德與說教結合起來,對皇帝不含諷意。
這是《兩都賦》對漢賦歌功頌德加諷諫君王的傳統主題的最大突破。對此,範曄不乏認識,隻是說得不太鮮明。他說:“時京師修起宮室,浚繕城隍,而關中耆老猶望朝廷西顧。固感前世相如、壽王、東方之徒,造構文辭,終以諷勸,乃上《兩都賦》,盛稱洛邑製度之美,以折西賓淫侈之論。”範曄指出了《兩都賦》把歌德與說教結合起來,不含諷意的特點,但不是很明朗,讓人覺得《兩都賦》與其他的漢代大賦沒有什麼兩樣。班固認為,司馬相如、吾丘壽王、東方朔等人所作的賦,頌古非今,有意造作諷刺之辭,不足為訓。於是針對頌古非今的諷刺之辭,作《兩都賦》,“盛稱洛邑製度之美,以折西賓淫侈之論”《後漢書·班固傳》。。而所謂“折西賓淫侈之論”是指批判西都賓的淫侈之論,而不是諷諭君王的淫侈之過。東漢之光武、明帝,史書不記載其淫侈;西漢之成、哀,《兩都賦》不涉及其淫侈。不難看出,《兩都賦》主旨是歌德與說教的密不可分,歌功頌德為的是進行說教,擁護東漢定都洛陽的決策,實現為現實政治服務的目的。
《兩都賦》這一主旨首先就表現在其序言之中。序言概述賦的流變,特別強調產生於武、宣盛世的賦隻有歌功頌德一個主題。序言說詩歌的發展與王朝的盛衰緊密聯係;賦與詩同類,其發展也與王朝的盛衰緊密聯係;賦與詩有同樣的使命即為王朝服務。賦、詩的功能有二,歌功頌德和諷諭君王,這就是實現其使命的手段。但是,在盛世,賦、詩的目的就隻有歌頌功德了。序言說:
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禦者千有餘篇,而後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且夫道有夷隆,學有粗密,因時而建德者,不以遠近易則。故皋陶歌虞,奚斯頌魯,同見采於孔氏,列於《詩》《書》,其義一也。《文選·兩都賦序》。
序言在此論證孝成之世所論錄的千餘篇辭賦與孔子所采、《詩》《書》所列的皋陶歌虞、奚斯頌魯同風同義,顯然在強調辭賦的“歌”、“頌”主旨。序言上文才明明說過“言語侍從之臣”“朝夕論思”,“公卿大臣”“時時間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以盡忠孝”,怎麼在此處突然變成了隻有歌功頌德一項主旨了?或者說怎麼忽然強調一個而忽視另一個目的?這正是此序的微妙之處。班固認為賦的作用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表現,雖然在一般情況下具有兩種作用,但在特殊情況下隻有一種。在盛世,賦就專用來宣揚皇上美德以盡人臣之忠孝;如在衰世,則頌聲寢息,賦多抒臣下之真情,而與諷諭君王之意相通。武、宣之世是盛世,盛世之賦是頌歌,所以,成帝時所錄的產生於武、宣盛世之賦與孔氏所采、《詩》《書》所列的皋陶歌虞、奚斯頌魯同為“歌”、“頌”,“其義一也”。班固在序言中“稽之上右”,又“考之漢室”,然後聯係實際,認為現實政治的需要是作賦的根本動因。現實背景發生了變化,相應地需要意識形態甚至上層建築作出反應,賦家也就隨即調整作賦動機,於是適用並服務於現實政治的賦產生了。班固《兩都賦》的寫作背景與動機的關係正是這樣。序言說:
臣竊見海內清平,朝廷無事,京師修宮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備製度。西土耆老,鹹懷怨思,冀上之睠顧,而盛稱長安舊製,有陋洛邑之議。故臣作《兩都賦》,以極眾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文選·兩都賦序》。
序說《兩都賦》的寫作背景有二:一是海內清平,朝廷無事,洛陽作為首都在進行城市建設,以完備製度;二是西土耆老對定都洛陽之國策鹹懷怨思,因而盛稱長安舊製,鄙陋洛邑,希望朝廷返都長安。結合這樣的背景,班固產生了“極眾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的寫作動機,“盛稱洛邑製度之美,以折西賓淫侈之論”的整體構思,亦即歌頌和說教——歌頌大漢之功德,為朝廷決策說話並教育西都賓。
序言從詩賦變革和現實需要兩個角度揭示了《兩都賦》之主旨,而《西都》與《東都》兩賦則以具體的生動的內容表現主旨。西都賓在《西都賦》中向東都主人歌頌西都長安,希望朝廷返都長安;東都主人在《東都賦》裏向西都賓稱讚東都洛陽,支持朝廷的定都國策。兩賦都把歌頌與說教結合起來,都不含諷意;都通過歌頌,以讓對方放棄己見。例如西都賓誇耀西都形勢險要,物產富饒,宮殿華麗,娛遊壯觀等等,充滿詩情畫意,令人神往。其中對西都宮室華麗的描述,讓人目不暇接,借以表明西都長安美不勝收,完全可以再作國都。
風舉雲搖,浮遊溥覽。前乘秦嶺,後越九嵕。東薄河華,西涉岐雍。宮館所曆,百有餘區,行所朝夕,儲不改供。禮上下而接山川,究休祐之所用。采遊童之歡謠,第從臣之嘉頌。於斯之時,都都相望,邑邑相屬。國藉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業。士食舊德之名氏,農服先疇之畎畝。商循族世之所鬻,工用高曾之規矩。粲乎隱隱,各得其所。若臣者,徒觀跡於舊墟,聞之乎故老。十分而未得其一端,故不能遍舉也。《文選·西都賦》。
東都主人聽後,對東都尤其是建武之治、永平之事極盡鋪述,勝過西都賓對西都的讚美。
至乎永平之際,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儀,脩袞龍之法服。鋪鴻藻,信景鑠。揚世廟,正雅樂。人神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肅。乃動大輅,遵皇衢。省方巡狩,躬覽萬國之有無。考聲教之所被,散皇明以燭幽。然後增周舊,脩洛邑。扇巍巍,顯翼翼。光漢京於諸夏,總八方而為之極。於是皇城之內,宮室光明,闕庭神麗。奢不可逾,儉不能侈。外則因原野以作苑,填流泉而為沼。發藻以潛魚,豐圃草以毓獸。製同乎梁鄒,誼合乎靈囿。若乃順時節而搜狩,簡車徒以講武。則必臨之以王製,考之以風雅。曆騶虞,覽駟鐵。嘉車攻,采吉日。禮官整儀,乘輿乃出。於是發鯨魚,鏗華鍾。登玉輅,乘時龍。鳳蓋棽麗,和鑾玲瓏。天官景從,寢威盛容。山靈護野,屬禦方神。雨師泛灑,風伯清塵。千乘雷起,萬騎紛紜。元戎竟野,戈彗雲。羽旄掃霓,旌旗拂天。焱焱炎炎,揚光飛文。吐生風,欱野山。日月為之奪明,丘陵為之搖震。遂集乎中囿,陳師按屯。駢部曲,列校隊。勒三軍,誓將帥。然後舉烽伐鼓,申令三驅。車霆激,驍騎電騖。由基發射,範氏施禦。弦不睼禽,轡不詭遇。飛者未及翔,走者未及去。指顧倏忽,獲車已實。樂不極盤,殺不盡物。馬踠餘足,士怒未渫。先驅複路,屬車案節。於是薦三犧,效五牲。禮神祇,懷百靈。覲明堂,臨辟雍。揚緝熙,宣皇風。登靈台,考休徵。俯仰乎乾坤,參象乎聖躬。目中夏而布德,瞰四裔而抗稜。西蕩河源,東澹海漘。北動幽崖,南燿朱垠。殊方別區,界絕而不鄰。自孝武之所不征,孝宣之所未臣。莫不陸讋水栗,奔走而來賓。遂綏哀牢,開永昌。春王三朝,會同漢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撫諸夏,外綏百蠻。《文選·西都賦》。
東都主人認為東漢之德遠勝過西漢。加上漢大賦抑客伸主的格式,東都主人勝出無疑已成定局。所以,西都賓被東都主人說服。這樣,朝廷定都洛陽的決策就在一片頌歌聲中得到了擁護,西都賓的觀點也改變了。“主人之辭未終,西都賓矍然失容。逡巡降階,惵然意下,捧手欲辭。”《文選·東都賦》。
其次,《兩都賦》對西漢和東漢都唱頌歌,更美東都。
班固身處漢朝,具體地說是東漢,這也是賦中東都主人勝出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東漢前期,尤其是明、章之世,社會安定,政治開明。所以,班固既有《漢書》,也有《世祖本紀》、功臣、平林、新市、公孫述等事跡的《列傳》、《載紀》,對整個西漢和東漢前期有全麵深刻的認識。出於服務現實政治的需要,班固寫《兩都賦》對西漢和東漢都唱讚歌,但更美東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