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思想在孔子那個地方是沒有的。為什麼在孟子和莊子的時代有?就因為“富貴”這個詞變味了,這個詞貶值了,這個詞變成了貶義詞了。
莊子留給我們的文章,充滿了天馬行空的想象,和尖酸刻薄的諷刺。他的所作所為,經常令人瞠目結舌,又令人拍案叫絕。在對許多事情的看法上,莊子都特立獨行,所以人們把莊子稱為“神人”。那麼莊子的時代還有著哪些特色?莊子對於他的時代,又有著怎樣不同的看法?
還有一個更關鍵、更重要的一個詞也變味了“仁義”等等道德範疇的詞彙,在那個時代也變味了。我們說“仁義”這個詞,是一個正義凜然的詞,是一個多好的詞啊!可以說從西周建國之初,從周公旦開始,甚至老子這樣一個反傳統的人物,都不反對仁義,不貶低仁義,但是到了莊子這個地方,這個詞被莊子侵犯了。莊子在他的著作裏麵,經常貶低仁義的價值。
莊子為什麼貶低和拋棄“仁義”這個詞呢?因為莊子發現“仁義”這個詞,不僅不能成為道德的象征,不僅不能成為人們行為和道德的規範,甚至“仁義”變成了一個口號,變成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幌子,變成了一塊遮醜布。想做壞事、貪求富貴、坑蒙拐騙、損人利己,都打著仁義的幌子,仁義變成了諸侯們竊取天下的手段。
莊子講,你覺得天下不好,很多人都不道德了,那怎麼辦?用仁義來改變它,用仁義去糾正它。可是真正的大盜,把仁義一並都偷去了。
齊國大夫陳恒,又名田成子,在公元前481年(魯哀公14年)殺死齊簡公,並滅了鮑家、晏家、高家、國家,當上了齊國國相,把持了齊國大權。到了田和這時候,他把齊國末代國君齊康公送到一個海島上,齊國就整個歸了田家。公元前386年,周安王正式封田和為齊侯,就是田太公。到了田和的孫子,又自稱為王,就是齊威王。
莊子說到這段曆史時說,齊國兩千多裏國境之內,宗廟、社稷的設立,邑、屋、州、閭、鄉、裏各級行政機構的建置,何嚐不是在效法古代聖人的作法!然而田成子一下子殺了齊國的國君也就竊據了整個齊國。他所盜竊奪取的難道又僅僅隻是那樣一個齊國嗎?不,他連同聖明的法規製度也一塊兒洗劫了。而田成子雖然有盜賊的名聲,卻仍處於堯舜那樣安穩的地位,小的國家不敢非議他,大的國家不敢討伐他,世世代代竊據齊國。那麼,這不就是盜竊了齊國並連同法規和製度,從而用來守衛他盜賊之身嗎?所以莊子認為所謂聰明人,沒有不替大盜積聚財物的。所謂的聖人,沒有不替大盜防守財物的。
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餘裏。闔四竟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嚐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
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莊子·胠篋》)
由此他又有一段名言。
為之鬥斛以量之,則並與鬥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
(《莊子·胠篋》)
偷一個鐵鉤,是要受懲罰的。可是如果把一個國家都偷走了呢?不但不受懲罰了,反而成為諸侯了。一旦成為諸侯,你也可以高唱仁義的高調了。所以莊子反問,難道這不正好說明這些竊國大盜,不僅把國給偷走了,把仁義也給偷走了嗎?既然仁義被這些竊國大盜偷走了,那麼這個詞也自然就貶值了,也自然就不值得我們去堅持了,不值得我們去宣揚了。
莊子曾經講過一個故事,他說,春秋時候有一個大盜,叫盜蹠。有一天,這個強盜的手下來問盜蹠,說。
盜亦有道乎?
意思是我們這些做強盜的也有道嗎?盜蹠就回答他說。
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莊子·胠篋》)
做什麼事情沒有道呢?做什麼事情都有道,我們做強盜的也有道。比如說,我們在進入別人的房子之前,先能夠猜測出來,他的房子裏麵有沒有錢財,這就是“聖”。準備去偷盜的時候,第一個進入房間的叫什麼?叫“敢”,勇敢。偷到了東西,得手之後,讓別人先逃走,自己在後麵墊後,這叫什麼呢?叫“義”。這一件案子該不該做,能不能做?要做一個判斷,這叫什麼呢?這叫“知”。等到把東西偷完了以後,把這些贓物放到一起,大家平均分配,分得很好,分得很公平,這叫什麼呢?叫“仁”。我們看看,即使做強盜也必須要有聖、勇、義、知、仁。所以後來盜蹠又講。
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
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不能夠具備聖、勇、義、知和仁這五種素質,要想做大強盜也是做不成的。
莊子這個故事,實際上是一個黑色幽默,他想告訴我們什麼呢?他想告訴我們,仁義道德已經被強盜利用了。在莊子的時代,這些詞貶值了,變味了。我們如果把這些詞做一個總結,我們可以這樣講,在莊子的時代,已經是“國將不國,家將不家。”國已經不叫國了,家已經不是家了。“朋友道絕”,朋友不叫朋友了。“親族恩盡”,親屬之間的恩情也沒有了。“禮崩樂壞,天下無道。”我們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我們才能夠知道,莊子那些離經叛道的思想,乃是對這個黑白顛倒的世界的反映,也是對這樣的世界的嘲笑和諷刺。所以,莊子是個冷嘲大家和諷刺高手。
但是,我們還必須要指出的是什麼呢?莊子在給這個世界以無情的嘲諷的同時,卻又對這個世界不屑一顧,他背轉身去,走到江湖上去。他不是像孔子、孟子那樣去救世,而是什麼呢?是棄世。他不是入世,而是出世。為什麼莊子做出這樣的選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