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一見歸華登門,便由不得的歎息。她總算來了,卻也至此刻方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迎麵便是此問。
“靈君是問小仙何事?”月老卻不是東華帝君,他拈著花白的胡須一臉疑惑的神情看著歸華。
歸華看著月老,月老看著歸華。
仿如較勁一般彼此對視了半天,最後歸華一垂眼簾,道:“白篁真君下界曆劫到底是怎麼回事?”
月老順著長須,搖頭晃腦道:“白篁真君因觸怒玉帝以至被打入凡界遭受輪回之苦,這便是前因後果呀,整個天庭皆知,靈君難道不曉得?來訪本仙便為此事嗎?”
歸華唇一抿,眸光利利的緊緊的盯住月老,“東華帝君說,玉帝罰白篁世世遭受姻緣之苦,但何以他世世未有姻緣?如此下來,那他要到哪生哪世才算曆劫完畢可重返天庭?!”
月老順著胡須的手一頓,抬眸看著眼前臉色冷然氣勢卻咄咄逼人的歸華靈君,很是不解的問道:“靈君難道希望白篁真君多受情苦?”
歸華一僵,眼色冷冷的,道:“當然不希望。”
“那真君可不受姻緣之苦這不正好麼。”月老雲淡風輕的道。
歸華一雙帶著雪意的眼睛冷冷的盯著月老,不開口,直勾勾的盯著,盯得月老心頭發緊腦後生寒。
“再不說,本君淹了你這紅線林。”半晌後,歸華隻是這麼淡淡一句。
月老打個寒顫,權衡了一下,然後很委婉的建議道:“靈君回去再仔仔細細的看看真君,然後自會明白。”
歸華靜了半晌,眼光盯得月老幾乎要打抖了,才飄身離去。
月老看著她的背影,掉頭望向紅線林,深深的歎一口氣。
這一世,白篁投生畫匠之家,依如往世一般,極是愛蓮,也最擅畫蓮。紙上、牆上、樹上、地上……白天黑夜裏手中總是握著一枝筆……手……手……水鏡頓住了,那雙手慢慢的一點一點的變大變得清晰,歸華終於看清了!
人有左右兩手,一手五指,雙手十指,可他……一手四指,雙手八指!
左右兩手的尾指是齊根缺失的,而且是天生即缺的,非後天斷缺!
歸華再劃開一個一個的水鏡,從第一世、第二世……一世一世看來,竟然是每一世都隻八指!
怎麼會這樣?這是為什麼?
歸華呆住了,怔怔的看著水鏡,看著那一雙雙八指的手……
人間有過傳說,天界每一位都知曉:人的姻緣掌握在月老手中,月老用一根紅線係住兩個人的緣份,紅線係在人的尾指上。
他沒有尾指,所以係不住紅線,所以沒有姻緣?
一世可以是巧合,可他世世皆是如此!
為什麼?
歸華從來沒有如此茫然過。
玉帝要他受姻緣之苦,絕非是要他世世沒有姻緣,那麼為什麼他會沒有姻緣?月老……他是不敢違背玉帝旨意的,那麼……這是為什麼?
難道這中間還有什麼不可解的因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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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淩宵殿上,當眾仙皆退後,歸華卻獨留殿中。
“歸華靈君因何不退?”高高的玉座上傳來玉帝威嚴宏亮的聲音。
“陛下,白篁真君下界曆劫已有三百餘年,可否允他重歸天庭?”歸華道。
“白鹿塵心未息,不可。”
“陛下。”歸華再道,“白篁真君與本君同曆千年修行,本君深知其性,他為七公主之事觸犯陛下緣出於一片仁善之心,豈可說他塵心未息而令其凡界受劫數百年而不止?”
“靈君的意思是,白鹿並無凡心,朕之懲罰太過?”玉帝的聲音緩慢而嚴厲。
“不敢。”歸華垂眸,“但白篁真君一事還請陛下酌情重理。”
玉帝未再開口,殿中一時靜寂一片,歸華垂首斂眸,卻依感覺從上射下的兩束目光。
半晌後,才聽得玉帝的聲音傳來,“白鹿是否有塵心,靈君去紅線林一觀便知。”
歸華抬首,疑惑的望向高高在上的玉帝。
“靈君關心仙友是好事,但一切莫過。”
輕輕淡淡一語飄過,玉帝身影已消,獨留歸華立於殿中,思索著。
白篁塵心未息?這……怎麼可能?這怎會是真的?
抱著疑團,歸華再次來到月老府。
月老好似早料到她會來的,一見她,也不多言,領著她往紅線林去。
紅線林中,人偶林立,紅線如織,網盡天下姻緣。
歸華跟著月老左繞右轉,終在一塊塵台石上看到一個人偶,四肢修長,眉目清俊,唇齒含笑,神情恬淡,正是白篁的模樣。
紅線林中,每一個人偶的手或垂、或握、或伸、或張……姿態不一,相同的是他們的左手或右手的尾指上都係有一根紅線,牽牽絆絆,纏向另一人。
而白篁的人偶卻又與他們不同。
他雙手平抬至胸,手指攤開,掌心向上,配上他的眉目神態,那是一個等待……更是一個祈盼的姿式。
而且……他的雙手皆無尾指!
而且……他的右手掌心上托著一瓣花瓣,那花瓣潔白如玉,瓣尖上一抹淺淺的青煙,散著淡淡的光華,仿似隨時會乘風而去,那是……
“七公主回天庭不久,也就是玉帝要打下孩子的前一天,真君忽提著一壇九瓣蓮釀的仙酒來找本仙。”月老在旁緩緩開口道,“本仙好酒,在天界那是人人皆知的,所以見著的真君手中那壇玉帝也喝不到的仙酒哪能忍得住,於是和真君一翻痛飲,甚是盡興。對飲間,真君忽問我‘仙人下凡曆劫,其本身是否皆月老所捏?’,本仙答‘是。’,真君便再道‘若是有一日本君也要下凡了,人偶能由自己捏出,那才較有意思。’,本仙當時酒勁上頭,脫口便道‘若是真君的話,本仙便破例一次。’。真君一聽便追問道‘當真?’,本仙當時已是半醉半醒,心中歡快也顧不得許多,當下便化出一團雲泥讓真君捏出自己的人偶,並許諾若有一日真君真要下凡曆劫,本仙便用他捏的人偶牽線,決不再捏。”
歸華一聽,訝然抬首,指著人偶道:“月老的意思,這個人偶是由白篁真君自己所捏?”
月老點頭。
那樣……缺了尾指便不是疏忽所致,而是故意為之了。
他……難道這些……是他早就準備好了的?
難道他早已動下心思要入凡界了?
用她給他的丹藥救下七公主的孩子,然後以仙酒灌醉月老自己捏下人偶,再後來淩霄殿上頂撞玉帝被押上誅仙台……這些都是他早已算計好了,他早已準備好被打入凡塵!
歸華心頭震動,臉上卻依是神色不變。想起另一個問題,當下問道:“玉帝要他生生世世遭受姻緣之苦,可他這樣世世皆無姻緣,玉帝能同意嗎?”
月老看著人偶那平托的雙掌,眼中有著憐憫,道:“有東華帝君及眾仙友說情,再加上玉帝對真君本也隻是一時之氣,既已打下凡間也算作了懲罰了,其它也就未再追究。”
“喔。”歸華目光停要白篁人偶的臉上,半晌後才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她轉頭看向月老,仿似要向他尋一個答案,“打入凡界竟是他自己的意願嗎?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月老聞言看向她,那雙藏在白眉下看盡紅塵的眼睛裏浮起一絲奇特的神情,似是指責似是悲憐。
那眼神令歸華覺得,仿佛她的問題很是可憐可笑,仿佛她不知道是一件很大的罪過。
可是……她就是不知道白篁為何要入凡塵!
辛苦修行了幾千年,為的不就是位列仙班嗎?
身為上仙,玉帝器重,仙友敬重,天界祥和安樂,他有何不如意的?
他為何要入凡塵?
三、無歸
“他掌上有著九瓣蓮的花瓣,所以他投為凡人也能種出九瓣蓮……”歸華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要自己把自己弄下凡界?為什麼?白篁,這是為什麼?
月老訝異的看著她,半晌後,才緩緩道:“難道靈君認為真君將蓮瓣放於人偶掌心,隻為著下界後還能種出一株九瓣蓮?”
月老聲音雖緩和,可語中包含著的譴責之意卻已是顯而易見。
歸華眸色一冷,抬首看住月老,“不為著種九瓣蓮那為著什麼?”
月老不語,可兩道雪白的長眉已然無風自動。
歸華轉頭看著白篁的人偶,“這片蓮瓣乃是當年在昆侖時,我從本體上摘下給他的,本是為著再有危險時我可第一個感應到,而今日……”歸華抬手指著人偶就仿如指著白篁,眼中浮起一絲譏誚,“他入凡界的事前前後後我都要從別人口中聽到!我與他相識幾千年,可他要入凡界……他竟然什麼都不告訴我!他救七公主,他頂撞玉帝……所有的一切我竟是完全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