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來一天的夜裏,他們又談論到了殉情。就這個問題他們的意見高度一致,說有很多文學作品裏把殉情高尚化了,有誤導作用,畢竟活著是人的第一要務,不管環境多麼惡劣,活著才能有改觀的可能。
“我還是覺得愛情的產生是因為生兒育女的本能,就像動物發情,不自覺地完成使命。殉情背離了使命,是不可原諒的。”石磊說。
談到此時,他們又產生了分歧,高鴻影說:“我還是堅持愛情的第一位。”
“這就好像一對孿生兄弟,誰做老大誰做老二都無所謂。”石磊笑說。
高鴻影認真地說:“不,位次很重要,愛情走在前麵是人和動物的本質區別。”
“誰又敢說人性裏沒有獸性的成分呢?”
他們爭論的結果是沒有結果,疲倦了倒是真的,在窗戶泛白的時候,他們的話題忽然中斷了,各自不知不覺進入了入夢鄉。
在農村的最後一夜,他們談到了自殺的衝動。石磊問:“你站在高處,會不會有一躍而起,飄然而下的衝動?我有,我想體驗一下飛翔的感覺。”
“我偶爾也會。”高鴻影說。
“我在夢裏飛過,在夢裏我是一隻狐狸,火紅的毛發在風中飛揚,劃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我沒夢見過,卻想象過,穿著一身古典的衣裙,衣袂飄飄,姿態唯美。”
石磊看到黑暗中高鴻影的眼睛閃著亮光,夢囈似的說:“我又把你看成一隻白狐了。可惜啊,咱們這樣兩隻狐狸,卻不能相依為命。”
高鴻影的眼睛閉上了,沒有接腔。
石磊說:“讓我分析分析人為什麼自殺。那是因為自殺的人認為任何難題在死亡到來之時都會迎刃而解,其實除了他的生存狀態改變了以外,別的什麼都沒有改變,甚至變得更糟。”
高鴻影還是沒有回應。夜不緊不慢地遊蕩在這片天地間,石磊的思緒不緊不慢地在夜裏遊蕩。當他輕微的鼾聲香甜的響起來的時候,高鴻影翻身而起,抱膝坐著,默默地注視著石磊柔弱的睡姿。
與高守國、泥娜告別,泥娜老生常談地囑咐:“我沒別的話,隻希望你們既然選擇了彼此,就一輩子不離不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話說起來好聽,做起來難啊!”
石磊很來勁地搶著表態:“媽,我們會的,一定會的。”
回城的車上,石磊大發感概說:“我發現我變偉大了,居然能夠坐懷不亂。”
“關鍵是誘惑不夠,沒有可餐的秀色!”高鴻影揶揄說,卻忽然滿臉通紅,慌忙把臉扭向窗外,任憑石磊說什麼話都不加理會了。來時和去時,竟然都因石磊的口無遮攔,營造出一種不安的氣氛,懸浮在他和高鴻影之間。
正是因為不安的存在,石磊和高鴻影之間妙不可言起來。
僅僅離開城市短短半個多月,石磊對即將重回高樓大廈的叢林懷著深深的期待。他終於知道,自己對喧囂心存依賴,片刻的寧靜也許是享受,但他還無福消受長久的寧靜,扔在家裏的手機,還有互聯網都讓石磊牽腸掛肚。和高鴻影話不投機,石磊更歸心似箭了。
出了汽車站,高鴻影就急著向石磊高道謝,並說再見。
石磊嘻皮笑臉說:“不用客氣,像這樣的借用,可以多一些,我不會在意。”
高鴻影急急忙忙地走開了,看上去有些慌張。高鴻影有閱讀晚報的習慣,回到小院,她把積攢了一信箱的晚報拿進屋瀏覽,看到那篇無中生有的文章,高鴻影有種跳進黃河洗不清的感覺,欲哭無淚,欲喊無聲。她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忽然有了生不如死的感覺,那次深夜探討自殺的問題,也許源自冥冥中的預見性。
有個老主顧給高鴻影打來電話,詢問她何時開始工作。
高鴻影沮喪地說:“我不打算幹了。”
老主顧急了,責備說:“你這是肇事逃逸,我現在想不開了,找誰幫我疏導?”
高鴻影說:“幹這行的很多,你找別人去吧。”
老主顧生氣了說:“誰都不想找,就想找你。”
高鴻影忽然悲從心來,禁不住哽咽說:“我現在也想不開了,找誰疏導?我自己都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別人了。”
高鴻影失控了老主顧一個措手不及,反過來安慰了高鴻影幾句,有幾句話儼然是高鴻影常用語的翻版。
石磊到家後先拿起手機看,沒電池自動關機了,忙換了塊電池開機,然後開電腦。手機上果然有一大堆的未接電話,一大堆的短信。還沒來得及詳細查看,一個電話要了進來,是“茂源”公司的秘書。
“哎呀,總算打通了,兩天了,整整兩天,總算通了。”石國民給秘書下了死命令,要她不停地打石磊的手機,白天打,晚上也要打,直到找到石磊。這兩天女秘書打電話打得手抽筋眼發花,一聽到石磊的聲音,如同撥雲見日,獲得了解放,先大發了一番感慨,然後說:“石磊,石總找你,請你馬上到他辦公室。”
石磊盯著自己發在論壇上的詩歌後麵的回複不情願地說:“我剛從外麵回來,累了,想休息呢。”
“十萬火急,十萬火急,你必須馬上去。我這就去告訴石總你回來的消息。”
石磊有些不舍地關閉了電腦,去見石國民。
石國民見到石磊就來氣,開口就喝斥說:“你怎麼這麼喜歡吃窩邊草呢?還總愛喝別人的洗腳水!”
石磊不明就裏滿臉的無辜。”這些日子我可是老老實實,什麼也沒做。”
“還沒做?你這幾天去哪裏了?”石國民冷笑。
“陪個朋友去了趟農村?怎麼了?這也有罪?”石磊理直氣壯地反問。
“看看這個!看看你的所作所為!”石國民把一張晚報拍在了石磊麵前。
石磊看了一半就傻了眼,嘟囔說:“不可能,不可能,他們怎麼會這麼狠?”
石國民緊盯著石磊問:“你沒做?”
石磊說:“沒做!”
“真的?”
“我是誰?我石磊他媽的堂堂正正,做了就做了,沒做就沒做!”石磊昂然說。
“我信你,可惜別人都不信你。”石國民說,打電話給砂鍋羹說:“你過來一趟,磊子回來了。”
砂鍋羹進門後瞅著石磊嘿嘿笑:“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這樣的事你也做得出來?”
石磊剛要反駁他,石國民先說話了。”老耿,這事磊子沒做。我這個傻兒子有個好處,好亂充好漢,從來敢作敢當。”
砂鍋羹說:“那就按原定計劃來,告他們個傾家蕩產!別說磊子沒做,就算做了,也能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石磊問:“要打官司?告誰呢?別是比爾家吧?”
石國民不耐煩地說:“管好你自己吧,別操閑心了!重感情也得看看對誰,人家都這樣誣陷你了,你還感情用事!”
“這裏麵肯定沒比爾的事。”石磊說。
“難說。婚姻大事也能當兒戲的人,你說他還能重視什麼?”石國民說。
砂鍋羹歎氣說:“那個女孩可被害苦了,剛被人放了鴿子,現在又鬧出這麼一出,不死也得脫層皮。”
一句話提醒了石磊,撒腿就往外跑。石國民連喊了幾聲,也沒喊住他。石磊希望高鴻影還沒有看見那張該死的晚報,他要像窖藏一瓶美酒那樣把高鴻影窖藏起來,直到這場風波消失。
路上,石磊聯係了搬家公司,讓他們馬上出發。石磊先一步到了高鴻影的住處,破門而入,高鴻影受驚坐了起來,掛著滿臉的淚滴。石磊瞥見了那張晚報,遺憾地說:“你也知道了?”
高鴻影擦去臉上的淚水,忽然間堅強起來,向石磊道歉說:“對不起,是我拖累了你當惡人。”
“我本來就是惡人,才不怕這個!”石磊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快收拾東西,搬家。我的書店缺個收銀員,你先幫我救救急。你剛借了我一次,我也借你一次,算你還我人情。”
“我不去。”高鴻影直截了當地拒絕,苦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會想不開,你也不想想我是吃哪碗飯的?”
石磊霸道地說:“今天由不得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外麵有汽車鳴笛的聲音,石磊到了外麵,招呼進搬家公司的工人說:“搬,給我搬,能搬走的通通給我搬走。”
高鴻影叫道:“石磊,你幹什麼?你以為你真是救世主嗎?我不要你救,用不著你救!”
工人們看著石磊發愣,石磊凶巴巴地喊:“他媽的,看什麼看,幹活!”
工人們開始行動,高鴻影站著沒動,她默許了石磊的霸道。高鴻影是一個自立的人,從高中開始,她就獨自在這座城市生活,但是她常常渴望有一個人安排她的生活,她像一個小女孩似的牽著他的衣角,不用想前麵是什麼,隻需要跟著他走。
高鴻影在一白書店的二樓安頓了下來,但是她拒絕當收銀員,這是她維持自尊的一個小伎倆。高鴻影說:“你真是一個活土匪!我偏不聽你的安排,偏不聽!”
早在一個月前,石凱飽讀了幾十本書之後,宣稱他要寫書了。石磊大力支持,給他買來了一個筆記本電腦。石凱敲上了五個字:“愛上白骨精”。這是他想了好久才確定的書名,他要寫一部男人版的“灰姑娘”童話,一個身無分文的帥小夥如何愛上女老板,又如何讓女老板愛上他。
高鴻影入住一白書店,成了石凱的第一個熱心讀者。石凱儼然找到了知音,每敲出一章,立即拿給高鴻影看,他非常享受高鴻影講述讀後感的時光。
石磊悄悄詢問高鴻影的真實感受,高鴻影說:“美好的夢境。讓他繼續做下去吧,夢想也是一種宗教,如果沒有夢可以做,生活就太乏味了。”
高鴻影開始整理心得,記錄下傾訴吧裏每一位顧客的點點滴滴。原來,貌似平常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本精彩的書,而其中最獨特的一本,是那個她不敢信任的人。所有的書裏,主人公都在迷失著自己,哪怕是最自戀的人。他們很多時候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不知道別人需要什麼,許多次和自己想要的失之交臂,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那就是他們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