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於桃花芳菲的四月,父親為我取名沈宛。我父親出自曾聲名顯赫的金陵沈家,沈家以經商發家,幾百年的基業,曆史悠久,全國各地都分散著沈家的錢櫃,布坊,酒店。偏偏傳到我父親這一代隻剩我父親一個獨子,沈老太爺格外寵愛,為我父親取名沈不換,意為千金萬金也換不來這個兒子。可我父親從小就對經商興趣缺缺反而更喜歡舞文弄墨,雖然商人後代無法參加科舉,父親的滿腔才華隻能虛耗,沈老太爺也不介意,畢竟家產萬貫,而且隻有一個獨子,自是疼愛萬分。我父親20歲時娶了我母親,一位祖籍江南的大家閨秀,婚後日子也和和美美,兩年後,他們有了我。我出生的那天,據父親說,院裏的桃花開的正好,他站在產房外看著枝頭的桃花想象著一家三口在桃樹下賞花的場景,身後的產房的門在這時“支啦——”一聲開了,產婆抱著一個閉著眼哇哇大哭的嬰兒走了出來,臉上的表情複雜,“恭喜少爺,是位小姐呢……隻是夫人……”未待產婆說完,父親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衝進了產房。很多年後,我想那一刻,父親怕是恨我的,雖然父親一直對我說“,各人有命,宛兒,你母親的過世,不怪你。”
我一歲多的時候,沈老太爺因為染上風寒,吃再多的藥物和補品也不行,病情逐漸加重,在冬天的一個深夜安詳的走了,從此持家的重任都落在父親的肩上,可是作為一個沒有經商頭腦隻知道寫詩作畫的文人,父親顯然是無法勝任的。果然,沈老太爺死了沒過一年,沈家就因為父親的理財不當再加上內部的腐化而分崩離析,百年的基業在一夕之間毀了個幹淨。從此父親帶著年幼的我和為數不多的銀兩,離開金陵,去了都城暫住。
父親經常對年幼的我說,忘記曾經的最好方法就是換一個環境,那時我總是似懂非懂的點頭。我常常會看見他在書房裏作畫,畫的是一個溫婉的女子,柔美的五官,眉宇間和我有幾分相似,持著桃花微笑,那一抹淡淡的笑容美的讓我想哭,在我學會吟誦“去年今日此院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時候,我想到的就是父親畫裏持花而笑的女子,我知道他畫的是我的母親,那個因為我而去世的女子——他一生最愛的女子。
銀兩總有用盡的時候,父親在家中清閑了不久就為生計所迫,去離家不遠的一個私塾做教書先生,每晚他回來時就會耐心的教認字作畫,手把手的教會我寫下雋秀的文字,教會我怎麼在卷軸上畫下盛放的桃花。在我學會認字和寫字後,我經常在父親的書房裏一待就是一整天,偶爾也會跟著父親去私塾,聽他講課。
我伴隨著墨香慢慢長大,父親經常會和我講一些古人的愛情傳奇,他講《桃花扇》,講《西廂記》,講很多很多,他吟詩,吟駱賓王的“一生一代一雙人”。吟陸遊的“紅酥手,黃藤酒,滿園春色宮牆柳,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講到最後,吟到最後,我看見他長長歎息一聲,轉過頭去,眼裏有淚光湧動。我雖早熟,卻天性涼薄,看見父親的悲傷,我總在想,這一生我也不要掏心掏肺的愛一個人,因為愛上一個人,他便是你一生的劫難。
父親有時候會默默看著我很久很久然後歎息,然後轉身離去,留下一句喟歎,“宛兒,你越來越像你的母親了。”
幼時一次與父親去京城有名的寺廟上香,在路上遇見一個算命的老道,父親因憐憫扔了他幾兩銀子,哪知這老道伸手持著我的手,沉默了許久,幽幽歎道,“這個女娃,出生便喪母,年幼喪父,怕是命途多劫,半世流離,最後孤單終老。”父親臉色鐵青,抱著我快步走了,一路上一直低著頭溫柔的對我說“宛兒莫怕,莫聽那瘋道人胡說八道。”我點點頭將臉埋進父親寬大的衣袖中,悶聲說“我相信父親會永遠陪在宛兒身邊。”
十歲那年,上元節,我跟隨隔壁的王大媽去看燈會。王大媽挽著我的手,我表麵看上去雲淡風輕的樣子,心底卻是雀躍的,因為宋代辛棄疾的詩句早已爛記於心中“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一直極愛這句詩裏的意境,才子佳人的相遇,隻在驚鴻一瞥中,便刹那永恒。
多年後,我常常想若是早知道結局,我還會不會選擇在那個夜晚去看燈會。
人生若隻如初見,那麼,有多少遺憾不會再度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