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旅行之章】(3 / 3)

“我的記性不太好,所以才要每一次都寫下來,否則他回來見我的時候,我怎麼也想不起來該說什麼,一定會被笑死的。他的每一封信我都有回哦,現在全部放在店裏,等他回來後就要麻煩你們送來了。那麼多回信,足夠他看到變成老頭子呢,哈哈!”

寧葉說著,放下筆伸了個懶腰,“唔……寫完了,這次就寫這麼多吧。”

蘇文笑了笑,拿起一邊事先準備好的信封,遞給寧葉,“用藍色的信封可以嗎?”

“嗯,完全沒問題,我很喜歡藍色呢。”寧葉快速地把信折疊裝好。

蘇文走過去,搖了搖手上的東西,“你是要膠水還是貼紙?”

“嗯……還是貼紙吧。雖然膠水更牢固,但我怕會滲進去,信很容易一起粘住。”寧葉皺了皺眉,抓了抓耳邊的發絲,接過貼紙撕下一段,看起來很不擅長手工的樣子。

兩人走出來時,莫故暄依然等在門外,她麵帶疲倦,看著寧葉笑了笑,又轉頭對蘇文點了點頭,“這次隻寫了一個小時啊,比以前快很多呢。”

“一個小時很快嗎?”蘇文驚訝地看著她。

“是啊,以前都要再多幾十分鍾的,這次是這位姐姐陪著,總覺得心情特別好呢。”寧葉轉頭看著蘇文笑著,“不如以後都要姐姐陪我一起寫信吧。”

蘇文走在前麵,一時猶豫了會兒,“……其實我今天隻是臨時兼職的……”

寧葉走上前幾步,失望地看著蘇文,“真的隻是兼職嗎?”

蘇文點點頭,正要開口,不遠處的廳中,華鬱正好抬起頭看見三人,“今天特別快呢。”他看了看蘇文,略有些歉意,“華敏出去送信了,剩下的交給我處理就好,剛才太忙,辛苦你了,去休息一會兒吧。”他說著,走過來接過寧葉手裏的信封。

寧葉忽然一把拉住華鬱的袖口,“華鬱哥哥,這位姐姐為什麼不是店員呢?”

華鬱一愣,轉頭疑惑地看著蘇文。蘇文無奈地搖搖頭。

“可是……可是我很喜歡這個姐姐啊,為什麼不讓她做店員呢!”寧葉皺著眉看著華鬱,又轉頭看了看蘇文,“下次姐姐還會在的吧?對嗎?”她乞求般說著。

蘇文猶豫了會兒,沒有回答。寧葉失望地來回看著兩人,終於放下拉著華鬱的手,氣鼓鼓地朝外邊走去,“我要回去了,你們都不願意理我,我還不如走了呢!”

華鬱哭笑不得地搖搖頭,蘇文剛想去追,卻被他一把拉住。

一邊的莫故暄臉上帶著歉意,對兩人笑了笑,輕聲地說:“這孩子被慣壞了,很多時候有點不懂規矩,還請不要放在心上,畢竟隻是個孩子而已。”

華鬱點點頭,正要開口時,蘇文卻忽然問:“……多大了?”

華鬱聽了一愣,莫故暄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蘇文放下手中信紙,停頓了會兒,直視著對方又問了一遍:“……可能有點冒昧了,不過我還是想問,寧小姐今年到底是幾歲了?”

華鬱不讚同地看了看她,轉頭對莫故暄說:“這是客人的隱私,如果覺得不方便的話,也可以不用回答的。”說到這個程度,已經是帶有微微的警示了,可這時的蘇文就像是沒聽見一樣追問著:“……你一直說‘孩子’,可是在我看來,寧小姐她……”

“請不要再問了!”華鬱皺緊了眉頭,猛地喝止了蘇文。

兩個人一時都有些生氣,對視了一會兒。

華鬱歎了口氣,“莫小姐,今天的事是我們的過失,實在是很抱歉,讓你困擾了。”

莫故暄看了看蘇文,笑了笑,“這位小姐也沒有什麼別的意思,隻是問了想問的事,也是我們沒有事先說清楚的緣故,如果說是過失,我反而會覺得困擾呢。”

這時已經走出門的寧葉在外麵喊著,“……故暄,故暄?”

莫故暄急急忙忙地走出兩步,“等一會兒,不要亂走,我馬上就來了。”

她對三人微點了點頭,就朝著門外走去。

蘇文卻一直低著頭,直到門邊的風鈴又響了一下,漸而被門板阻隔,她才抬起頭看著華鬱,淡淡地說著,“……‘孩子’?你該不會也這麼覺得吧?”

的確,圓圓的鵝蛋臉,很容易造成視覺上的第一印象。整齊的劉海,較為單純的言行,看起來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一切都是孩子的樣子,可臉上的妝容卻無法掩飾。厚厚的粉底,塗抹在本該幹淨的麵頰上,眉筆畫出的線條飛揚著淹沒在笑意裏。

“而且……她的眼睛……那種眼神,才不是什麼‘孩子’……”蘇文輕聲地說。

那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睛,曾經在哪裏也見過。沒有別人的倒影,隻看見自己想看見的東西,沒有真正的歡喜和哀傷,隻有平靜的瞳仁。

就像是已經沉睡了很久一樣,帶著茫然和淡漠。

華鬱猶豫了會兒,拿著信封走向長廊,“跟我來。”

蘇文跟上去,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兩人走過了幾個房間,到了倉庫前,華鬱拿出鑰匙打開門。

滿滿的書櫃露出了邊角,蘇文懷念地吸了口氣。

“……這麼多年沒過來,想不到這裏還是老樣子呢,充滿了紙張和灰塵的味道。看來就算是勤勞的華敏,也沒法讓這裏幹淨起來啊……”她感歎地說著。

華鬱走過三排書櫃,開始一點點地仔細看著書櫃上的編號,到了一個大箱子邊時,他把手中的信封遞給一邊的蘇文,“幫忙拿一下,我要空出手來拿那個箱子。”

蘇文接過信封,湊過頭去看那箱子。透過透明的箱蓋可以看見,那裏麵裝的是滿滿的信件,層層疊疊地充填著箱子,也許有幾百封也說不定。

華鬱伸手捧起箱子,輕輕地放在地上,又小心翼翼地打開箱蓋。

他轉頭看著蘇文,“這些,這整個箱子裏裝的,都是那位客人的信件。從三年前開始,她就在這裏寫信,一直到現在,已經寫了四百五十六封,是這裏信件數量最多的客人。”

“……寧小姐……”蘇文喃喃地說。

“那位客人的話,早已經不是‘孩子’了。”華鬱淡淡地說,“隻是看起來像是孩子,更確切一點說,應該是每次都以‘孩子’的妝容來裝扮自己。”

蘇文回過神,看了華鬱一眼。

華鬱笑了笑,“怎麼?很奇怪我會告訴你?”

“……如果是以前的你,一定會說‘這是隱私,絕對不要隨意去窺探,知道的太多可不好’之類的話來拒絕我的,總覺得……這幾年你變了很多呢……”蘇文笑了。

“其實,對於我們送信人而言,有時候知道一些客人的事,也並不完全都是壞事。”

華鬱蹲下,看著箱子裏的信件,“看著他們的信件,就像是看著一個個新生的孩子一樣,每一封信件的誕生,都注定我們會為此耗費無數心力。可以說……我們就是信件的‘親人’。”

他伸手撫摸著箱中的信件,“時常會有一些特殊的信件,讓我們感到格外熟悉,那種感覺已經不止是‘親人’了,而是在看另一個自己……鏡子裏的自己,可能就是一封信件的樣子吧?就像那位客人,或許你會找到同樣的感覺。”

“……寧小姐?”蘇文皺皺眉,想到那個女孩,或許這時不應該稱其為女孩了。

“寧小姐曾經愛上過一個人,不,正確地說是,至今仍然深愛著他。”華鬱站起來,接過蘇文手裏的信封,放進箱子裏,“仔細想想,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矛盾的。愛情是正確的,但是寧小姐卻在一個不恰當的時候選擇了一個不恰當的人。”

“她愛上了自己的老師,而且還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華鬱輕聲說。

蘇文沉默著,華鬱把箱子抬起放回原處,“很奇妙的是,那個男人回應了她的感情,並且承諾了帶她離開,去一個誰也不認識他們的地方,然後在那裏過一生。”

——“……王子厭倦了宮廷中煩悶的生活,他決定……去遙遠的地方,去旅行……”

“……他將朝著更加遙遠的地方去,旅行著,和他的女孩一起。”——

女孩急切地寫著每一封回信,堅信在遠處有她深愛的男人。

——為什麼他沒有帶上你?——

“所以,結果那個男人騙了她?”蘇文問。

華鬱直起身,拍去了衣袖上的灰塵,“不,那個男人並沒有欺騙她。”

蘇文訝異地看著他,華鬱走了兩步,她立刻跟了上去,“他們真的去了遙遠的地方,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沒有人指責他們,也沒有人幹擾他們。”

倉庫的門關上時,響起了刺耳的吱嘎聲,華鬱皺了皺眉,“……這之後,他們愛上了旅行的感覺,關於這一點,不用我這個外行人多說,相信你也明白。旅行對於他們來說是會上癮的,每一次都甘之如飴。他們越走越遠,越來越遠……”

“那為什麼現在又回來了?”蘇文淡淡地問。

“……每到一個城市,他們都觀賞新的風景,看那裏的風土人情。可是逐漸地,新的城市已經變得不再能打動他們了,再優美的景色也成了千篇一律,愛上旅行的人,最後卻因此而厭倦了旅行。旅行是這樣,感情也是同樣。”

“那個男人漸漸不再喜歡這種生活,可寧小姐卻依然熱情如舊。這就像是一個壞了的齒輪,一方已經偏離了軌道,無論另一方如何轉動,始終都不能再找到正確的位置。”

“三年前,那個男人終於決定停止旅行,回到最初生活的城市,回到他原本的家庭中,那裏有他的妻子,孩子。直到那個時候他才發現,之前的旅行都像是生活在夢境裏,回到家裏的那一刻,夢就變得支離破碎,再也拚不回原來的樣子。”

“長久的旅程隻是讓他再度愛上現實。僅此而已。”

“……那麼寧小姐呢?”蘇文有些煩躁,太陽穴處又隱隱作痛。

華鬱轉頭直視著她,輕輕地說,“她?難道你沒看出來……她至今都仍在旅行。”

“Delusional

disorder,妄想性障礙。以毫無根據的設想為前提進行推理,違背思維邏輯,得出不符合實際的結論。寫著不會有回應的信件,欣賞著不真實的畫麵,對‘自己愛的人仍然在旅行’這件事深信不疑,也不斷借此補完著自己的記憶……或許是活得很快樂吧?”

其實和你一樣。隻不過你奔波在不同的國度,而她巡回著自己的旅途。華鬱想著。

蘇文停頓了會兒,“所以才一直畫著‘女孩’的妝,是因為那個男人喜歡嗎?”

“……不,恰恰相反。是因為喜歡上那男人的,是個‘女孩’。”華鬱淡淡地說。

四百五十六封,並且以後將會有更多,既無法寄出,也無人接收的信件。

——無數個春夏秋冬過去,一座又一座城池被攻占,大雁早已來了又走。——

——王子騎著馬完成了他的旅行,而他的女孩卻被永遠地留在了原地。——

“旅行……到底是為了什麼呢?”華鬱輕笑了聲,自顧自地說著,“可能關於這方麵,你比我知道的多一些,可你又是為了什麼而旅行呢?蘇文……”

身後緊跟的腳步少見的出現了一絲停滯,華鬱也不在意,隻是往前走著,“五年了,你一直不願意回來,可是就算這樣,也什麼都沒有改變,不是嗎?”

他忽然停下了,轉身看著那個沉默的人,“蘇文,這麼久了,你去了那麼多的地方,可這種旅行隻是讓你缺失得更多,走得更累,而你失去的卻永遠無法補完。”

蘇文停頓了會兒,直直地從華鬱身邊走了過去,“你不明白,你也不會明白的。”

對於自己而言,旅行從來都不是為了補完什麼,與其說是想要去獲得什麼,不如說是試著失去更重要的東西。因為缺失就是一種獲得。店長過世後,蘇文總覺得華鬱或許會稍微理解自己的想法,可與自己不同的是,華鬱仍然是原來的樣子。

她微微放滿腳步,輕聲的呢喃著,“……這樣的人,有時候很讓人討厭呢……”

華鬱默默地站在原地,看著蘇文走到門邊。

“……糾正一點,我之前說你變了很多,這句話現在看來應該收回才對。”蘇文微側過頭,沉聲說著,“還有……我會去旅行,這個決定不是你那些自大的說法能改變的。”

她停頓了下,“……雖然討厭你的說法,不過我最近不會離開……以後寧小姐的一切業務都交給我,對於信件處理方麵,我作為店裏的前輩,應該不至於讓你擔心吧。”

華鬱一愣,而這之後,隨著店門劇烈的搖擺,以及一聲巨響,蘇文的身影已經隱沒在了街道的人群中。他苦笑著撿起原本掛在門上,現在已經掉落的風鈴,歎了口氣。

華鬱走到桌邊,給自己泡了一壺茶,坐下來悠閑地喝著。

其實他是故意這麼做的,把寧小姐的事情告訴蘇文,可以說是想了好久的一個計劃。

現在仔細想想的話,好像是有些不道德呢,畢竟是用這種差勁的辦法來挽留。可如果是蘇文的話,沒有人可以幹擾她的決定,從來都是。

唯一有可能讓她留下的機會隻有一個……

“……迷路的……旅行者……”他輕輕放下手中的茶杯,開始整理起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