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鬱沉默了會兒,點點頭。
他忽然想到蘇文站在雪中的樣子。已經過去了好幾年,蘇文仍然是那麼瘦,冬季的大衣本來就顯得厚實,整個人包裹在大衣中的她,看起來就像洋娃娃一樣。
而現在她的眉頭微微皺著,一手撐著額頭,也許是因為頭疼。以前的蘇文比起現在的華鬱華敏兩個,實在是不能說清楚誰更勞累。在華鬱還沒有繼承店裏的時候,大部分的信件是由蘇文來遞送的,甚至事後的整理,歸類分冊之類的事情,蘇文也是全部做的井井有條。
原本以為很輕鬆的工作,在自己接手後才發現,原來是那麼麻煩的事。
——“工作到了一定程度,會造成意想不到的嚴重後果。”——
華鬱默默地看著和華敏說笑的蘇文。
如果說忽略了一些事造成了那樣的結果,是由於高強度工作的原因,那麼對於當年認真工作的自己,是不是會怨恨呢?或者……至今都無法原諒。
他走到一邊的書架旁,掃視了一遍,拿過一本旅遊手冊,轉身遞給蘇文。
這種事本來不應該是他做,畢竟一直反對旅行的人也是他。
華鬱臉上有些尷尬的神色,可還是堅定地舉著手冊,“你這幾年回來的時候,都沒有怎麼去周邊吧?其實這裏還是有些地方很不錯,值得去遊玩一下……嗯……我是說,既然喜歡旅行的話,那麼無論是附近的地方,還是偏僻的城鎮,這些都是旅行的一部分吧?”
蘇文驚訝地看著他,有些猶豫地接過,“這是你買的?給我?”
“也不算是特意去買,經過書店的時候,原本就有幾本想買的書,所以就順便……”華鬱還沒說完,華敏已經一掌拍在他肩上,華鬱一下疼得跳了起來。
“啊!怎麼會有你這麼大力氣的女生啊!而且你還這麼對待自己的哥哥……”
“哥哥有時候實在太笨了!啊~~~不行了,我快要被氣死了,總之,明天開始,哥哥你不用管店裏的信件了,這些事都交給我來處理。哥哥的任務是和蘇文姐姐一起去!”
“……去哪裏?”華鬱悶聲地問。
“當然是一起去那些周邊城市旅遊啊!”
旅遊……好吧,又來了。
華鬱扶著頭,看了看蘇文,她轉過頭去,也不看這邊的兩個人。華鬱對華敏攤攤手,搖了搖頭。那邊表示地很明確了,“有沒有人跟著無所謂”的樣子。
可是“有人”和“沒有人”絕對是不同的效果啊!華敏用眼神警告著。
華鬱舉手投降,轉向蘇文,“那麼明天早上我們就出發,沒問題吧?”
蘇文微微點了下頭,“嗯,記得帶上地圖。”
兩個人的旅行居然不是華鬱原本想的那樣尷尬,他預計的爭論場景一個也沒有實現。
蘇文的體力很好,一路上幾乎不需要停頓休息,走得累了也就到了下一個景點,這樣的話,就等同於沒有和華鬱對話的時間。
一天可以走好幾個景區的蘇文,和累得隻會喝水的華鬱,完全不需要爭吵。
旅行啊,果然是一件痛苦的事。華鬱想著。
但是不可否認的,蘇文的照片拍的很不錯。沉重的哈蘇相機在蘇文手裏仿佛是靈巧的精靈,華鬱自認,就算用同一款相機,也是絕對不能拍出同水平照片來的。
“如果是更天然一點的東西,我會更高興的。”蘇文這麼說。
更天然?華鬱疑惑地看著她。蘇文放下相機,“人造的景觀,雖然也是人類智慧的作品,值得為之驕傲,不過卻總是缺少一些什麼。”
華鬱默默地跟著,看蘇文又皺起眉頭。
如果說缺少什麼的話,在自己麵前的這個人才是。華鬱喝了口水,這麼想著。
走遍周邊的三個小城鎮,耗費了六天的時間,華鬱和蘇文回到店裏的時候,華敏正忙得焦頭爛額。“哥哥如果還有力氣的話,就幫忙做點事吧。”
“……之前說全部交給你處理,果然是騙我的嗎……”華鬱扶著額頭。
“沒有騙你,可是處理的時間截止到哥哥回來啊,既然你已經回來了,當然這些事還是你來做。”華敏笑著把小山一樣高的信件堆在桌上。
華鬱搖著頭,坐到桌邊整理著。
“啊,對了,今天是寧小姐預約的日子,她應該快要來了吧。據我的觀察,她很喜歡和哥哥聊天,所以到時候哥哥就去招待一下吧,畢竟是長久的客人。”
蘇文聽著,忽然抬頭問,“……是上次的那位寧小姐?”
“嗯,蘇文姐姐也見過的那位。”華敏低頭記錄著信件上的編號。蘇文看了看華鬱,他在整理那小山信件群,整個人淹沒在信件裏,看起來有些狼狽。
蘇文歎口氣,“如果是那位的話,上次已經見過,所以我也可以幫忙招待一下。”
“咦?可以麻煩蘇文姐姐的嗎?可是……”華敏有些猶豫。
“沒關係,以前我也是店員啊,現在來幫一下忙也是應該的。雖然很久沒有處理過這些事了,不過基本的流程還記得,交給我處理沒問題。”
華敏停頓了下,終於點了點頭。華鬱抬起頭來看了看蘇文,“交給你是不用擔心,不過那位客人有些特殊,你隻要陪同,信件的處理還是我來吧。”
“……特殊?”蘇文猶豫著問。
華鬱卻沉默了,就連一向多話的華敏也一聲不出。就在這靜得過頭的時候,隻聽見門外的風鈴聲響起,跟著就是清脆的笑聲,“故暄,故暄,快點啊!”
蘇文轉頭去看,寧葉已經跑了進來,一把抓起桌上的一支筆,“啊,大家都在啊!真是太好了,這次我要寫很多很多,華敏~多給我些信紙吧。”
莫故暄跟在後麵,笑著和幾個人打了招呼。
“信紙很多,要什麼顏色?”華敏彎下腰,打開了腳邊的一個櫃子。
寧葉湊過去看,指著一疊粉藍色的,又指了指一疊灰色的,“就要這兩種吧,每一種給我三張~我今天有說不完的話呢,一定要全部寫下來。”
華敏拿出信紙,蘇文已經走過去接了過來,看著寧葉說:“今天店裏的人很忙,所以是我來招待你,有什麼要求和我說就可以了,不周到的地方還要請你見諒。”
“啊!好啊好啊~我也很喜歡你呢!”寧葉高興地拉住她。
“嗬嗬,真是麻煩你們了,這麼忙還要特意招待我們,實在是不好意思……那麼,還是按老規矩,在左手邊第三個房間吧。”莫故暄笑著對蘇文說。
——“按照店裏的規矩,客人寫信的時候,可以要求店員的陪同。雖然有一部分客人不希望寫信時被打擾,可是相對的,也有另一部分客人喜歡邊聊天邊寫信。”——
蘇文記得,過去店長曾經這麼說過。
當然,聊天並不是漫無邊際地交談,許多來這裏寫信的客人,都會寫一些篇幅較長的信件,這時聊天就會變得很重要。店員既要用聊天的方法來使客人感到輕鬆,同時也要旁敲側擊,幫助客人回憶起過往的記憶,從而把這些記錄到信件中,或者是讓客人舒緩情緒,防止太過激烈的感情所導致的特殊情況。
記得以前有過一位客人,在寫信的過程中,因為回憶起了某些事,忽然並發了急性哮喘。因為是獨自在房間裏寫信,被發現時病症已經很嚴重,即使使用了哮喘呼吸機,也沒辦法完全緩解,幸好送往醫院十分及時,否則那位客人就會有生命危險。
事後,這位客人也十分感謝店裏的幫助,同時也為給店裏添了麻煩而感到抱歉。可是店長似乎不覺得那是麻煩,蘇文後怕不已的事情,店長卻說:“雖然很危急,不過這反而也是一個提示呢。店裏也該做些對策,給需要幫助的客人提供特別的招待。”
當然,有人陪同和無人陪同,信件的價格也是不一樣的。蘇文知道後,越來越覺得店長其實就是經商的人才,那些看起來很正當的理由完全是煙幕而已。
“請跟我來吧。”蘇文說著,走在前麵。店裏的格局沒有變,房間的位置自然還是和原來一樣。寧葉哼著歌跟著。來到房間門邊,莫故暄卻忽然停下,“那麼,我就不進去,小寧麻煩你照顧了。”蘇文疑惑地看了看她,“以前也不進去的嗎?”
“是的,小寧寫信的時候,我都是在外麵等。”
“是這樣啊,請去廳裏坐一下吧,房間外麵沒有椅子,會不方便。”蘇文淡淡地說。
“沒關係的,我在外麵站著等就可以了,請不要在意。”莫故暄堅決地說。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不過的確如華鬱所言,是個有些“特殊”的客人吧。
既然選擇了“陪同”,那麼寧葉一定是一位需要長時間聊天,從而觸發寫信動力的客人。原本蘇文是這麼以為,可是進入房間後,寧葉就埋頭在桌上的信紙裏,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寫著。她寫字的速度非常快,蘇文偶爾不經意的一瞥,就會發現這個女孩又翻過了一頁。這樣的話,完全不需要“陪同”啊。蘇文看著寧葉,無奈地想著。
這樣飛快的寫作持續了大約三十幾分鍾,就在寧葉寫到第三頁時,她忽然放下筆,沉默著不再寫了。蘇文看著她,正要開口詢問,寧葉卻輕聲地念著:“……王子厭倦了宮廷中煩悶的生活,他決定……去遙遠的地方,去旅行……”
——旅行吧,去旅行吧。離開這個地方,隻有離開才能清醒。——
蘇文覺得頭又疼了起來,伸手按了按太陽穴。
她看著寧葉,從側麵看去,女孩的長發遮住了她的麵容。寧葉就這麼坐著,拿起桌上的信紙,伸手拂過紙麵,她修長的指尖在某一段文字上停頓了會兒,緩緩地念了起來。
她不是要和蘇文說話,也沒有要交談的意願,而是自顧自地念著。
“……在鮮花盛開的峽穀,走過流淌不止的溪水邊,踩在新芽初長的嫩綠上,澆灌一百片瓦片上的釉彩,到了夜晚,找一個看得見星空的森林住下;在蟬鳴的燒灼午後,去看看陽光下金黃的蘆葦,就算是臨近黃昏,還能用罐子捕捉河邊的螢火蟲;上天賜給大地美麗的畫筆,即使隻有深紅與金黃,他也可以用刮刀修正出絕佳的景致,這時可以把風箏放得很高,飛到再也看不見的地方;而寒冷也無法阻擋他的腳步,銀白是屋簷垂落的薄紗,極光出現的地方,正是為了饋贈心誠的探險者,對此王子深信不疑……”
“……他將朝著更加遙遠的地方去,旅行著,和他的女孩一起。”
——或者就這麼一直沉睡下去,不要清醒。——
“……你喜歡旅行?”蘇文淡淡地問。
“不是我,是他。他一直很喜歡旅行,以前還說過,要把全世界都走遍。”寧葉輕輕地撫摸著信紙,“因為他喜歡,所以我也跟著去了許多地方。到了後來,我也漸漸有點喜歡旅行了……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沒有人認得我們,景色也很好……”
“那現在呢?還想去旅行嗎?”蘇文看著寧葉,女孩的臉上滿是向往。
“嗬嗬~雖然也很想自己出去看看,不過現在已經不會了。因為他在旅行,而且會一直給我寫信,所以即使我不去,也可以知道他去了哪裏。”寧葉的雙眼眨了眨,深色的瞳仁濃像是看不見人影,她看著蘇文高興地說著,“……隻要是他去過的地方,我也覺得已經去過了,他看過的風景,我就也看過了,我們是沒有分別的。”
“可是,不親眼看看的話,總是有差別的吧?”蘇文直視著她。
無論是什麼事情,如果不是自己親眼所見,所感受到的震撼,就絕不會是當事人那麼強烈,旅行更是如此。不是自己去體會的話,就喪失旅行的意義了。對於旅行的話,自己也可以稱得上是執著。那種去往遠方的感覺,絕不是一張薄薄的信紙就可以替代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
——為什麼他沒有帶上你?——
“不會啦,我和他是有心靈感應的哦~隻要讀過信就什麼都明白了。”寧葉頑皮地笑。
蘇文不再說話,隻是點了點頭。她重新觀察了麵前的這個女孩,就在剛才的一瞬間很突然的發現,寧葉的妝化得格外濃重,就像是為了掩飾什麼。
寧葉笑著不再說話,又拿起筆寫了起來。
一直到寫滿了六張信紙時,寧葉抬頭呼了口氣,對蘇文說:“姐姐,能不能再給我一張信紙?”蘇文點點頭,轉身走出去,寧葉又加了一句,“這次要紅色的哦~”
整整七張信紙的內容,可以說是很長的信了。蘇文想著,看著寧葉埋頭又寫了不少。
真的有這麼多話要說嗎?每次看見寫長信的客人,蘇文都有些無法理解。
既然有這麼多要說的話,當麵去說不是比寫信更好嗎?
信畢竟是死物,既不能開口辯解,也無法感知對方的情緒和心理。寫信人隻是機械地完成了一份書麵內容,而在收信人閱讀時,卻不能立刻察覺對方的變化,從這個角度而言,信實在是很無用的東西。然而即使是明知道這樣,還是有那麼多人來寫信……
“……嗬嗬~很多吧?”蘇文回過神來,寧葉正看著她。
“啊……是啊,說實話,看不出來你是這麼能寫信的人呢。”
寧葉咬著筆杆,“……其實我本來不擅長寫東西,小時候作文考試也不好,從來就沒覺得自己哪一天能寫這麼多……可是隻要一想到,他在不知道的哪個角落,時刻在旅行著,就連想要回信都沒有固定地址,這麼一來,就會覺得想說的話像山那麼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