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一張桌子,他們離得不遠。
他開口說話,聲音卻像從遠方飄來的,“來多久了?”
“沒多久。”
沈灼這樣以為,但當她開口時,她才知道,並不是距離的問題,因為連她的聲音也顯得飄忽不定,遙遠不清。
是她耳朵出了問題。
諸躍然個話嘮,今天決定做回啞巴。
她來,不是來摻和事兒的,是來為給沈灼鋪墊後路的。
她抱著手裏的杯子,眼觀鼻,鼻觀心,像是沒有看到衛渠一樣。
衛渠也沒注意她,他一直看著沈灼,眼神淡淡。
他對沈灼說:“你知道是我。”
沈灼慷慨道:“我知道是你,也沒幾個人……知道我那幅爛畫。”
其實她是想說:也沒有幾個人能看得上我那幅爛畫。
改口的原因是,她突然不能確定了——他到底,還能不能看得上她那幅畫。
看不上?那他為什麼要?也許是為了祭奠被他抹殺的九年的感情?
在一家極具風味的高檔酒樓裏坐著,不點些菜實在不妥。
沈灼自作主張,叫人拿來菜單,翻菜單的時候,她的指尖在微微顫抖,為了不讓人察覺,她翻得很快,一邊翻一邊說:“這裏有什麼好吃的?有沒有推薦啊?魚呢?哪個魚好?”
聲音瑟瑟,荒腔走板的,像不是從她口裏跑出來的。
諸躍然看不下去,奪過來對服務生說:“來份清蒸鱸魚,素炒黃花菜……”
她吧啦吧啦點完,沈灼腦子也沒跟上,瞧啊,她帶諸躍然來,還是帶對了。
上菜的空閑,先上了一壺桂花茶。
衛渠忍了不少時間,他給諸躍然倒了杯茶才說:“躍然,我想跟沈灼說幾句話。”
諸躍然沒喝他倒的茶,她揚唇冷笑說:“說啊!你說,我就坐在這裏,不插嘴,其實我也不想聽,但我走不成,你說對吧?畢竟現在沈灼也不是一個人,她是別人家老婆,這裏出入都是名流,有個人看見了,說不定還以為我是那金/瓶梅裏的王婆,給人狼狽為奸牽線搭橋,雖說沈灼是正經人,那也不合適呀!我這也不是多管閑事,而是良心上過不去。就這樣,你繼續說吧。”
她說完,衛渠麵上不變,眼底涼了幾分。
屋裏的黃色壁燈很暖,都沒辦法把那團陰影溫暖了。
他坐在那裏,一雙好看的手擱在桌子上,骨節分明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他反而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沈灼心想,這種局麵,不是她想要的啊。
她看了又看對麵這個男人。不久前他是男孩兒,她熟知的少年,在她無意識間,成為了男人,成熟,帶著棱角。
他也學會了沉默和容忍,但她不想要這些,她心裏那個小人正在瘋狂尖叫:開口啊!我來,就是想聽你能對我說些什麼!哪怕說你其實還愛我,哪怕說你其實想見我!哪怕你說這些都已經於事無補!
他緊抿著唇,一語不發。
包間裏氣氛怪異得連來上菜的服務員都覺膽戰心驚,輕手輕腳的,仿佛怕打破這一室的劍拔弩張,因而成了被殃及的對象。
終於在服務員走時,衛渠開口打破寧靜,卻是對服務生說的。
“你好,來一瓶五糧液吧。”
話音剛落,諸躍然立刻接道:“沈灼不能喝!”
衛渠看著她,慘然一笑:“我知道。”
他知道,所以這個笑,是無奈,又帶著悲痛。
酒很快就上來了,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根本也不問別人,放下酒瓶,仰頭灌下去。有些話,似乎要喝了酒之後才能說出來。
他連喝了兩杯後,慢慢說:“沈灼,把那幅畫賣給我吧……”
沈灼看著他,鼻頭酸澀,那個“好”字,幾乎是脫口而出的。
他聽到答案,又飲下一杯酒。
桌上看似平常卻極其昂貴的菜沒人動一下,那瓶酒卻已經被衛渠喝下了大半。
諸躍然這時才真的是看不下去了,她站起來,奪了衛渠的酒杯,瞪著他:“對不起了衛渠!我剛剛說過我不會插嘴,但我實在忍不了!你這個樣子是做給誰看的?你別忘了當初是誰對不起誰的!你買沈灼的畫做什麼?留紀念啊?你這種人,我看著就覺得惡心!你以前不這樣啊,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了衛渠!”
四年大學,衛渠和秦準住同一個宿舍,諸躍然跟秦準在一起多久,就認識衛渠多久,她也曾真心把他當朋友。當年情誼有多深,此刻的憤怒就有多盛!
衛渠默然聽完她的嗬斥,站起身子來,高了諸躍然一個頭,他眼底灼灼,啞聲說:“對不起,我先去趟洗手間……”
他轉身跌跌撞撞離開,諸躍然頹然坐回去,想想又是懊惱。
“我真是嘴欠!”她拉起來沈灼,“我們走吧!”
沈灼沒喝酒,但也有些晃蕩,平底鞋腳下,走在光潔的大理石板上,比早上去畫廊時踩在積雪上更覺柔軟。
很多年之後,諸躍然說她,沈灼,你那時候那個樣子我都不忍心看,像什麼你知道麼?像被人丟在下水道裏的貓,狼狽不堪,明明應該惹人憐惜,你卻伸著帶刺的爪,發出尖力的叫聲。
困獸猶鬥,說得就是她這樣的。
但她不管,狼狽不堪也好,困獸猶鬥也罷,都是她給自己選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