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長到了十四歲,正是楊柳春風的年紀,和府裏的其他丫頭一樣,梳起一雙彎彎的環髻,鮮嫩的湖藍縐紗小袖外頭,係上一條靛青夏布襦裙,腰間打兩根嫩綠的宮絛,這樣的打扮很是利落,走起路來生得起風。我們這些粗使丫頭沒有釵環首飾,卻也愛俏,總是掐一朵時令的鮮花簪在耳畔,襯得烏黑的發髻泛起府綢衫子一般的光澤。
我說過,這府裏的主子都是善人,每月初一十五總要上城南的開福寺上香禮佛,布施窮人。小廚房的秦大娘偷偷跟人嚼舌根子,偏說是睿大奶奶迄今未有身孕,縱是每天燉著阿膠野雉銀耳燕窩也不曾見喜。但主子行善積德總歸是主子自己的事情,我們這些下人也樂得難得的清閑。
陽光和煦,園子裏現在是洋紅的淩霄花占了上風,爬滿了垂花門後頭的抄手遊廊,很是惹眼。杜鵑、木犀、杞柳、晚香玉沿著栽著蓮荷菖蒲的曲池自成群落。我捧著從管家陳伯那裏新領回來的馬鹿茸同山參,秦大娘說要連同上回剩下的黃芪枸杞淫羊藿一起燉上,預備大奶奶回來喝。風從曲觶池上吹來,挾著薜荔的香氣,好聞得很,我沿著筆生花館邊的芭蕉樹蔭一路走下來,腳步因為這些幽香也放慢了些許。
突然,背後遭人重重拍了一下,一個不穩,手中的柚木螭紋托盤差點跌落到地上。我旋即一回頭,原來是窨姑娘房裏的使喚丫頭細娘。她身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牙黃元絲絹衫,係一條嬌滴滴葡萄紫六片裙,外頭一截寶墨綠半臂,手中撚著一枝重瓣木芙蓉,神采奕奕地衝我道:“孟丫頭,嬌蕊、月鯇她們幾個約了我去鬥草,我剛想去小廚房找你呢,結果剛出了餘蔭山房就碰到你這個急驚風,走,一起去吧!”
我搖了搖頭,說:“我得趕緊將這些藥材送回給秦大娘,大奶奶回來喝不著燉品,仔細你我的皮肉。你以為睿大爺會像你們窨二姑娘一樣誤了事情還打賞衣裳給我們這些粗使丫頭啊?!”
“叫你送,又沒叫你守著爐子去燉!”細娘笑嗔著,“那是秦大娘的事情不是?還不趕緊去送了回來找我們!”
我微微頷首,伸手拭去覆在藥材上的寶藍團花綾子因為方才的震動生起的褶皺,剛欲走開,細娘又湊過來道:“就在鬥洞前邊的西府海棠那兒,可記住了?”
我忙躲開,一溜小跑,往擷雲軒那邊過去。遠遠地聽見背後細娘銀鈴一樣的聲音:“我先過去歸寄廬那邊找她們幾個!待會子西府海棠那裏見,孟丫頭,記住了!”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個細娘也是,整個府裏隻有這麼一棵西府海棠。海棠分四品,這西府海棠則是海棠中的上品,既香且豔,極名貴,還是老太太那會子從京城陪嫁過來的。這種西府海棠花形較尋常的垂絲海棠、木瓜海棠和貼梗海棠來得大,四至七朵成簇朵朵向上。其花未開時,花蕾紅豔,似胭脂點點,開後則漸變粉紅,有如曉天明霞。我常見睿大爺為大奶奶簪一朵海棠花在飽滿的拂雲髻一側,再點綴一隻八寶累絲金鳳,襯得她娟好的臉容如春風拂麵,難怪唐代元稹作詩雲道: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
匆匆將鹿茸同山參交與了秦大娘,我一路穿過怪石嶙峋的鬥洞,來到栽著西府海棠的池畔草地上,這些妮子真會撿地方,這裏視野開闊,離水更近,薜荔的香氣自然更甚筆生花館那邊。我掐了一枝在手中,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馥鬱的香氣,一縷笛聲隔水而來,飄飄渺渺,宛若仙境,我不由得想起某年清明,在爹爹墳前聽見的那柳葉哨笛,心緒安寧得有些莫名,難道是他?我急忙睜開眼睛,隻見細娘,攜了太太房裏的大丫頭月鯇嬌蕊紓芬,連同其他幾個小丫頭子遠遠地朝我這邊走過來,哪裏有那吹笛人的影子?
“你這蹄子瞧什麼呢?”細娘啐了我一口。嬌蕊忙接起她的話,說:“我看這孟丫頭怕是想情郎了吧?讓我猜猜,是誰呢?”
細娘作勢,翻了個白眼,道:“這還用猜?當然是睿大爺身邊的得意人甯歆了!”先是月鯇從銀釧子裏扯下牙邊手絹掩嘴而笑,接著眾人皆捧腹大笑。甯歆是睿大爺的貼身小廝,善候伺,很得主子們的賞識,他雖是侯府裏的家生子,卻同我一樣早年失怙,因此走得近些,也常被大家拿來說笑。
我又羞又臊,紅著臉說:“姐姐叫我來,可就是為了圖多個樂子,尋我的開心?!”
月鯇忙過來挽起我的手,陪笑道:“妹妹莫要多心,姐妹間正是親近才拿來說笑,今天二月十五正是花神娘娘的芳辰,主子們恰恰出去禮佛布施,我和嬌蕊就約了諸姐妹來鬥草取樂。妹妹要說我們拿你尋開心,莫非,你自認為是一根草?”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忙說:“好了,好了,姐姐們就少說幾句,饒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