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1 / 1)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在這裏已經不知道有多久了,這口鍋裏沸騰的熱氣老是讓我不停地流淚。淚水流出來,滴進鍋裏。

我記得,在我很小很小,還是個小丫頭子的時候,我那得了癆病的爹爹央求村前大槐樹下的瞎眼先生稱我的八字。我爹誠惶誠恐地講出我的生辰,瞎眼先生很詫異地叫道:怎麼可能是人?這種八字分明是畜生的,怎麼可能是你女兒的?最後他搖著頭說,這丫頭是真正的命比紙輕,好好待她吧,給她找個命硬的老夫嫁了你們老孟家日子就好過了。

我爹沒有捱過那年冬天,肺癆終究要了他的命。娘在改嫁前將我賣到鎮上的侯府做小丫頭,她是個健碩堅韌的婦人,我隻記得她穿著淺杏色的粗布背子站在雪地裏,十指紅腫像枯萎的蘿卜,她含著淚不忍轉身,終於還是走掉了。

就這樣,我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我隻是個粗使丫頭,每天生火燒水,打掃廚房,日子倒也過得下去,不用看東家的臉色過日子。廚娘們憐我是個年幼失怙的孤女,並不曾為難我,一切就像被水汽濕潤了的窗棱上新糊的白竹紙,十分安詳。

在白雪皚皚的冬日裏整日呆在暖和的爐灶旁是極愜意的,呼呼的風箱好像是誰在唱歌,聽上一段時間你會覺得它很有節奏。東家用過了膳,餘下的自然會打賞給我們這些下人,當我又長高了,管事的自然會交給廚娘兩尺靛青的布頭替我裁衣裳。

清明來了,我就穿著這新衣去給爹上墳,一碗滿滿的米飯,蓋上三兩片薄薄的臘肉,一斛濁酒。爹,我又來了。我跪在潮濕的泥土上,對著那長起青荇的墓碑一個人講話,我隻是想我爹能知道,我還活著。我聽到是誰在用柳葉吹起了哨笛,聲音煞是好聽。一路循聲覓去,遠遠地望見原來是睿大爺在為斜躺在柳樹下的睿大奶奶吹的。那幅景致,現在想來我還覺得好美,你知道麽?那真的是好美好美的感情。

清明雖然要寒食禁火,各家的年輕人也是要出來玩耍的。從城隍廟前的老槐樹上懸下一根結實的長繩,穿著彩衣的姑娘小子都躍躍欲試。隻見那秋千上的人兒上下淩空,彩衣繡裙迎風舒展,就像說畫上騰雲駕霧的仙女一般。“小丫頭,你看得這麼入迷,怎麼不去試試?”我一回頭,原來是身著藍衫的睿大爺,一時間我不知如何作答,“況且,大奶奶也想看看呢。”說到大奶奶,他轉身揚頭,向人群較少的地方微笑,那笑容啊,像春天裏的楊柳,叫人心緒安寧。那微笑隻為伊人。

我一身靛青夏布衣裙,沒有旁人來得好看,但卻是打得最高的一個,一直能蕩到跟老槐樹的樹梢平齊,引得圍觀的人們一陣喝彩。風從袖口吹進來,貼近胸膛,冷得緊,就像現在這時候一樣,揪心地生冷。或許就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恐懼這一個人的日子,漫長得叫人絕望。我將秋千打得高高的,隻為了人群中眼角含笑的那人。

清明過了,又是正常的日子,我依然生火燒水,打掃廚房,有時候上房缺人,管事的也會把我撥過去伺候東家用膳。老爺太太都是慈眉善目的佛爺,睿大奶奶也是和顏悅色,十分體察我們這些下人,隻是睿大爺好像完全是另一個人,橫眉冷目,態度有禮而疏遠。那年清明,竟似乎是我錯認了人。

湯究竟是沸騰得太過利害了點,你看我這滿麵的油煙,以前可不是這樣子呢。我絕非睿大奶奶那樣標致的美人,我隻是個丫頭,眉眼生得稍微清秀些罷了,但不管怎麼說,比現在強多了,所以才會有了後來那些故事。姑娘,你還是坐下來聽老身嘮叨一會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