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分三十秒,連寧盯著手機秒表上的時間,在心裏重重地歎了口氣。出現這種情況已經半年了,在這一百八十餘天裏,一向沒有什麼時間觀念的連寧開始變得神經兮兮,對時間中的每個小時,一分一秒,都產生了一種無法控製的強迫症象。
這種症象第一次明確出現是在大約六個月前。那天,連寧和新婚不久的丈夫一起去看夜場電影。那是一部好萊塢黑白老片,男主角素以擅長扮演硬漢角色著稱,相貌英俊冷酷,有著深陷的眼窩和高聳如山脊的鼻梁,正是連寧理想的那種類型。連寧偷望身旁的丈夫,他正沉浸在電影劇情中,目不轉睛。一副金絲邊眼鏡架在高聳如山脊般的鼻梁上,由於光線反射而有些刺眼的鏡片下,一雙淺棕色的瞳孔安然棲息在略生皺紋的凹陷的眼窩中。
連寧一瞬間油然而生一種渴望,她望著屏幕上的男影星,恍惚覺得他就是自己的丈夫,那雙深陷的眼窩,高聳如山脊的鼻梁,黝黑的光亮皮膚,隻是缺少一副眼鏡——一副金絲邊眼鏡,古老的款式,鏡片有些厚,很有些分量——然而這也沒什麼,連寧心想,他也不是一直戴眼鏡的,通常隻有在工作或看電影的時候,而這時他正在屏幕上,對著一個把臉包裹在白色絲巾中的女人說著什麼。連寧渴望撫摸他的鼻梁,這種來自內心的欲望驅使她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屏幕,曈曨跟隨男人的臉龐上下左右微微移動。男人的鼻梁在光影中覆蓋上黑白兩麵,中間一條筆直的線,界限模糊。
事情就發生在這個時候,連寧注視著屏幕上男人的鼻梁,那條線始終在她眼前晃動,可不可以停下來,她心想,就一下,讓我可以觸碰到而不被發現,隻摸一下我就會把手縮回來,哪怕就一秒——
就在這一刻,“一秒”的“秒”字出現隨即消失在連寧腦中的這一刻,似乎有一隻不知從何而來的小手悄悄伸出來,握住“秒”字即將消失的尾巴輕輕一扽,世界便發生了改變。
時間停止了。
這種改變隻針對於連寧一人,在今後的一段時間裏,它被醫生和許多人解釋為某種強迫症的突然劇烈發作,然而此刻,連寧清楚地意識到,屬於自己的時間停止了。
在後來的許多時候,每當連寧回憶起這一時刻,她都無法想象自己當時的反應為什麼如此鎮定,仿佛早已熟悉這樣的世界一般:連寧緩緩地起身,沒有忘記輕輕扶好隨著起身而彈起的座椅。然後,她來到屏幕前,電影畫麵也停止了,男人此刻正麵對著連寧,眉頭緊鎖,鼻孔微張,鼻梁正直,幾乎和地麵成直角。連寧回頭望著丈夫,金絲邊眼鏡靜靜地反射著耀眼的白光。連寧轉過頭,凝視著眼前屏幕上男人巨大的臉,緩緩地將手指貼了上去。
當時間再度開始運轉的時候連寧已經回到座位上做好了,她甚至還把手放到了丈夫手裏,丈夫下意識地握住連寧的手,連寧感覺被丈夫握住的手指微微發燙。這隻手剛剛撫摸過男人的鼻梁。
那天夜裏,連寧和丈夫共享了一場近乎完美的性愛。第二天一早,連寧赤裸著身體迷迷糊糊地走進浴室後,事情發生了。
九分五十八秒、九分五十九秒、十分鍾整。
連寧不禁皺了皺眉頭,伴隨著一聲歎氣站起身來,將灰黑色絲綢內褲從膝蓋處拉起來,穿好,走出浴室。
連寧走進咖啡館,在窗邊的一張桌子旁坐下。這時,手機鈴聲響起,連寧接起來,是經紀人黎艾艾,告訴連寧自己馬上就到。連寧掛了電話,看看時間:11:11,估計要十二點見了,連寧心想。
這間咖啡館已經開業三年多了,從光顧的第一天起連寧就成了這的常客。倒不是因為這裏的咖啡有什麼特別,唯一的原因不過是習慣二字。可能還有一個原因,這裏不遠處是這個城市唯一的一家藝術學院,連寧的丈夫就在那裏工作。
麵無表情的女服務生端上一杯榛子摩卡和一小塊布朗寧蛋糕,連寧熟悉地衝她道了聲謝,女服務生也熟悉地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離開。連寧心想,這個服務生就代表了這間咖啡館的所有好處:安靜。但也許是太過安靜了,這家咖啡館的生意從來就是這麼冷冷清清,這也是連寧的經紀人黎艾艾對這裏最為詬病的一點,她是個熱情的女人,安靜是她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