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365天,外婆天天就這樣,讓我第一個分享她的得意收獲、意外成果,期望給我帶來一天的歡愉和驚喜。然而,那一刻的我,睡意正濃,夢境正香,非但沒有半點兒興奮和感激,有的隻是滿心的厭煩和不屑。甚至暗地裏把外婆比成夏日樹梢上不眠不休、製造噪音的知了。可外婆全然不管,日日如故,將“聒噪”堅持了十幾年。直到我讀高中,離家住校。
公交車停靠站離我家僅有50米左右的距離。周末,我像猴子一樣從車廂裏跳出來,偶然一抬頭,瞥見這樣一道風景:五樓一戶人家的窗戶,一扇玻璃窗拉著,窗台上,趴伏著一顆發如雪、鬢如霜的腦袋。渾濁、昏花的老眼,在陡一見到我的刹那,波斯貓一樣熠熠發亮,咧開豁牙的嘴,遠遠地衝我一笑,旋即轉頭,對著屋內大喊:“快,我的麥寶寶回來了。”
當我準備離家返校的半個小時內,耳朵像塞了MP3的耳塞一樣,反反複複重複著一首“歌”:“麥寶寶,在學校要吃飽,曉得不?”“和同學好好相處,有人欺負你,就報告老師,曉得不?路上千萬小心車,曉得不?一到學校,就給家裏來個電話,曉得不?”“哎呀,曉得,曉得啦。”我有口沒心,皺眉蹙額,企圖用應答作為阻止,阻止她的重複和喋喋不休。那一道“風景”,這一首“歌”,重複了七八年,直到我工作,有了孩子。
然而,有一天,這重複的風景和叮嚀,戛然而止。外婆,走了。我在思念中才豁然明白:長輩的愛,就是無數個日子裏,一個一個平常、繁瑣、絮叨的重複,以至於我們覺得空洞、單調、無味而漠然視之。失去以後,才恍然驚覺:這重複的種種,其實是人世間最無私、最深切、最偉大、最濃鬱的愛。
良藥苦口
初見他時,5歲的她嚇得一下子躲在了爸爸的身後。他胡子拉碴,樣子凶巴巴的,一點也不像別人家的爺爺慈眉善目笑眯眯的。而且他看見她就罵:“沒出息的小東西,躲什麼躲,給我大大方方站出來!”就從那一刻起,她極其厭惡這個和她一樣姓陸的老頭。爸爸媽媽離婚了,爸爸把她送到了鄉下的他身邊,她將和他一起生活很多年。爸爸要走時,她大哭著抱住爸爸的腿,她要跟爸爸回城。他不耐煩了,高聲叫著讓爸爸快走,然後伸出鐵鉗一樣的手拎著她的耳朵,像拖隻小狗一樣把她硬拽進房間,任憑她哭得聲嘶力竭。
她覺得太委屈了。晚飯的時候,他把一碗飯放在她麵前,她賭氣扭過頭。他一句話都不說,毫不猶豫就把飯收了起來。半夜裏她肚子咕咕叫,她小聲地說:“我餓了。”他翻了個身,不理她繼續睡。她又帶著哭腔大聲地喊:“我餓了!”他騰地坐了起來向她吼道:“吃飯的時候你幹嗎去了?餓死活該!”吼完重新躺下,馬上就發出了鼾聲。
她餓得再也睡不著,她從來不知道餓肚子有這麼難受。她咬著手指頭迷迷糊糊中熬到天亮,等他做了早飯,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了兩大碗。那糙糙的還夾雜著穀殼的大米飯真好吃啊,比自己家裏買的泰國米還要香。從那以後她再也不敢肆意哭鬧,也不敢挑食了。她從小不愛說話,不喜歡叫人。但她漂亮得像個洋娃娃,人見人愛,大人們都不忍心責怪她的羞怯膽小,隻說女孩子文靜一些也好。但他不依,他說:“我們陸家沒有啞巴,多說幾句話沒人會割你的舌頭!”他給她規定,每天和他至少要說20句話,並且這20句不能重複,不然不給飯吃。於是她每天都絞盡腦汁地想啊想,到了最後隻有看見什麼說什麼了。但他還是很苛刻,比如她說:“天上的雲好白。”他就會拿大煙袋敲著桌子喊:“說清楚說清楚!它白,有多白?白得像什麼?”她回頭看見了他曬在門口的棉花,接著說:“天上的雲好白,像棉花一樣。”他這才嗯了一聲,讓她繼續下一句。
慢慢地,她可以輕鬆地應付他了。她以為終於可以歇一歇,他卻又有了新規定:讓她去村裏串門,主動和那些陌生的大人小孩說話。
她不依。他二話不說,一巴掌就甩了過來,她的臉上立刻浮起了五個清晰的指印。她摸著疼痛的臉,哭哭啼啼地屈服了。
有一次她假裝出門,偷偷溜到一個無人的草垛邊想躲一下午。可是一轉身她就尖叫起來,因為她看到了他。他就站在她身後,黑著臉惡狠狠瞪著她。她當然不敢再耍滑,挨著順序一家家地去接觸。起初是硬著頭皮完成任務,後來她開始喜歡上這樣的交流方式。她不再害怕陌生人,也慢慢活潑快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