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不敢相信眼前的真實。她恨,但是她更悲哀。從此什麼都不會有了。他們拿走了昌宗也就是摘走了她的心。還能怎樣?女皇淚流滿麵。她想,你們為什麼不事先喊醒我?真是狠毒啊!這樣來殺我,就真的殺了我了,那就是我的命。
女皇死死地盯著那兩顆早已僵死的頭顱。她凝視著他們的臉,凝視著最後留在那美麗臉龐上絕望的神情,連絕望也是那麼淒豔而美麗。那依然睜大的眼睛,在看著朕;那微微張開的嘴,還有牙齒,那麼雪白的,還有順著嘴角流下的那正在變幹的血跡……
女皇禁不住伸出枯瘦的手臂,她用那鷹爪般的手指去觸摸昌宗的臉頰。她撫摸著,她的臉上掠過了一道溫柔而慈愛的笑意。她不停地撫摸著,她甚至想去抹掉昌宗嘴角邊的血跡……
那是種怎樣殘酷的景象。
所有在場的人全都不寒而栗。
可能還有某種感動。沒有人敢阻止女皇這變態的舉動。女皇的手上已沾滿了那頭顱上的血,然而她卻依然撫摸著。那已經是最後的撫摸了,充滿了疼痛的。沒有人敢出聲。那個提著張氏兄弟首級的李湛的胳膊開始顫抖。他就要經不住女皇的撫摸了,他就要倒下了,他不知女皇還要這樣多久……
“他們礙著誰了?是為了朕?”
女皇突然間勃然大怒,她撕裂著嗓音高喊著。
沒有人回答。
女皇轉而又平靜地收回了她的憤怒。她擺了擺手,意思是拿走他們。然後,女皇才又把目光轉向了一直跪在那裏一直低垂著頭的太子。
“是你做的好事?”女皇低聲問著。
李顯沒有抬起頭,但卻能感覺到母親的目光正刺透他的身體,在他的胸腔裏來回攪著。
女皇又重新躺回到床上。
她變得很平靜。
當她看到那兩顆鮮血淋漓的頭顱,便明白了一切已不可改變。
她重新朝向了牆壁。
已經有足夠的時間讓她從最初的忿怒和激動中冷靜下來。她最後才能用無比輕蔑的語氣對身後的李顯說:“既然已經殺了他們,你可以回你的東宮去了。朕累了,朕要休息了。”
女皇特別強調了“東宮”強調了“朕”。女皇的意思是要政變者們明白,她依然是朕。即或她沒有能力保住張氏兄弟的生命,但她依然是大周帝國的女皇帝。而無論群臣和太子怎樣造反,他們也隻能是她的臣民。萬人之上的那個天子不是李顯,而永遠是她這個不朽的女皇。
龍床前一陣沉默。
一時間發變的臣子們無言以對,太子更是沒有了主張。然而他們卻誰也不肯退下,誅殺二張遠不是他們起事的終極目標。
“還有什麼事情嗎?你們是為了朕而來的?要朕怎樣?殺了朕?太子你怎麼不動手啊?就從背後,把劍刺過來,殺了你的母親,搶走這帝國。你連這最後的時辰都等不得了嗎?你來呀,哆嗦什麼?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敢殺,你怎麼做得了天子?你們把劍給他呀,你……”
這時候,左台中丞桓彥範終於鼓足勇氣打斷了女皇的話。他跪在床前,對著女皇的後背大聲說:“陛下,陛下,如今天下思李唐久矣,而群臣亦時刻未忘太宗、高宗兩位大帝之仁德。故臣等才秉承天意奉太子之命誅殺奸臣。天意即人心。如今太子已不能再返回東宮。願陛下能即刻將皇位撣讓於太子,以順從天意民心。”
“果然是為了朕。”
又是一片沉重的死寂。
“既然是為了朕,為了朕的皇位,好吧。”
其實一見到朝臣們夾帶著太子李顯闖人她的寢殿,女皇就看清了這決不是殺兩個她的寵臣就能了結的。她知道他們突然襲擊的目的就是逼迫她退位。這早就在女皇的意料之中。其實她一直在提防、等待著,提防、等待了很多年。她知道她遲早要麵對這個在所難免的終局。
她也許並不清楚這終局的具體的樣子,她可能也還想壽終正寢,待她百年之後,太子再順理成章地繼位。但無論怎樣,終局是必然的,是躲不掉的。於是,她隻能麵對,以生命中的最後的勇敢和力量。
女皇並沒有答應桓彥範的請求。
她當然不能就此退位,特別是在他人的逼迫下,那不是她的風格和為人行事的原則。
女皇重新從床上坐了起來。她不僅坐了起來,而且緩緩地下地,緩緩地走向寢殿中的龍椅,很鄭重其事地坐了上去。
她想她該認真嚴肅地對待她的終局,她不能被逼就範,她必得抗爭,至少此時此刻,她依然是朕。於是她便在龍椅上以“朕”的目光環視著那些大逆不道的叛臣們。
她先是盯住了那個提著張氏兄弟首級的武將李湛。她知道這個李湛是被流放的奸臣李義府的兒子,是因為她的特別恩準,李湛才得以返回京都,並得以擔任右散騎侍郎的高官的。於是女皇很冷靜地對他說:“朕一向待你們父子不薄,想不到你也會參與陰謀成為叛軍。朕為你遺憾。”
接下來,女皇又把目光停在了周身鎧甲的宰相崔玄啼的臉亡。她說:“崔愛卿你可曾記得,朝中其他的人都是由宰相們推薦提拔才得以榮任宰相的,而唯有你,是朕親自提拔的。你竟然也會背叛朕?你難道忘了朕是有恩於你的嗎?如此的忘恩負義,怕是天理也難容吧。”
女皇這樣說過之後,她等待著有誰會站出來反對她。她等著,就像幾年來一直耐心等待的這個夜晚終於到來的結局。然而,竟沒有人反駁她。人們沒有膽量,他們隻是默默地站在她的對麵,與她默默地僵持著。
其實他們都知道這個夜晚之後的未來是什麼。
然而女皇依然在等待著。
在沒有對手的寂寞中,女皇竟朦朦朧朧地睡著了。她的頭斜靠在了她自己的肩膀上。很快,她在背叛她的兒子和朝臣們麵前,進入了夢鄉。沒有人知道她在她的夢中看到了什麼。
這一天是女皇剛剛改過年號的神龍元年元月二十二日。
這一天無論是對大周帝國還是對即將光複的李唐王朝都是個曆史性的日子。
神龍革命名垂千古。
神龍元年元月二十三日,從清晨起,張氏五兄弟的首級就被懸掛在了神都的天津橋上示眾。那五顆開始腐爛的頭顱吸引著洛陽成千上萬的百姓,以及漫天的烏鴉,還有蒼鷹低旋著。人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在張昌宗張易之灰白的首級上,已看不到這兩位權傾一時的青年生前的英姿與俊美。而鴉群卻被血腥的氣味誘惑著,在洛陽城的上空聒噪不休。早朝時,女皇親下敕令,即日起由太子監國,大赦天下。沒有人親耳聽到已昏睡不醒的老女皇發布過如此的敕令。但女皇名義的敕令卻被嚴格貫徹執行著,依然如驚弓之鳥的太子李顯終於神色慌亂地坐在了監國的位子上。
神龍元年元月二十四日,又一道敕令。病中的女皇終於正式將王位讓給了她已年近半百的兒子李顯。一生輝煌為大唐王朝的創建立下赫赫戰功的太宗李世民駕崩的時候,也不過是這個歲數。依然沒有人聽到過女皇親自宣布退位的詔書。但女皇還是十分體麵十分大度地退了下來。她老人家終於結束了長達數十年的獨裁統治,成為光複了的李唐帝國不敢稍有怠慢的上皇帝。
神龍元年元月二十五日,太子李顯在洛陽的通天宮向天下宣布正式即位。一切時不我待而又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李顯終於再度成為了皇帝。他威嚴地坐在皇帝的寶座上。這一次,他不像十幾年前第一次做皇帝時那樣妄自尊大忘乎所以,也不再像做太子時那樣心懷惴惴,惶惶不可終日。此時的中宗李顯盡管還心有餘悸,有礙於母親依然活著,但是他知道此時的母親已宛若一具活的僵屍,她再不能真正完全地左右他的朝臣了。他已經實權在握,他才是至高無上的。
神龍元年元月二十六日,已成為上皇帝的在皇宮中稱雄數十年的武墊,終於被趕出了她自己的家園。在皇家禁衛軍的護送下,前女皇徙居洛陽城西南的上陽宮仙居殿內怡養天年。李顯為母親特意安排了無比浩大的送行儀式。聰明絕頂又對朝中政治有著豐富經驗的武曌,對兒子以及臣子們對她的安排聽之任之。她畢竟還是上皇,畢竟沒有被自己的親兒子誅殺。在如此的宮廷爭鬥中,她難道還不滿意嗎?於是她任憑著後宮的宦官們把她抬上了那輛華貴的馬車。這使她有些高興,因為她乘坐的還是她自己的馬車。她的身體已十分虛弱,已不能坐起,她是躺在她的馬車裏離開皇宮的。馬車開始起步,但幾乎感受不到什麼顛簸。她躺在裏麵很舒服。她想,總還是有人體恤她。然後,馬車緩緩地駛出了皇宮。她看不見,但是憑著多年來她對宮城的熟悉,她卻能感覺得到她的馬車已經走到了何處。一種莫名的傷感油然而生。她突然意識到她這是被趕出了她自己的家。離開家園的悲哀。她多想坐起來多想再看一眼這座她居住了幾十年的宮城。她知道這一次走了,此生就再也回不來了。她這樣想著,心裏便很酸澀,於是奮力地用手指摳住馬車上的窗欞。但是她就是坐不起來,隻有徒勞地把她的手伸向窗外。那是怎樣的疼痛。車隊繼續向前走著,她被有節奏地晃動著。這時候,她突然感覺到好像有許多人在為她列隊送行。她依然看不到,但是她卻感覺到了。是文武百官,是她的朝臣們。能感覺得到他們的呼吸和目光。不再有朕了,那畢竟也是種悲哀,有點惋惜和無奈。
百官們怯怯的目光仿佛是請罪,他們也是萬不得已而為之。他們也不想看到今天的場麵。他們甚至怨怪她,如果聖上能主動退位,情形也許會好得多。如今,老女皇被趕出皇宮,這畢竟是一幅很淒慘也很悲涼的景象。沒有人不為之動容,特別是那些曾跟隨女皇多年的文武大臣們,更是難免心生悲哀。女皇的馬車漸行漸遠,在送行的人群中,終於傳出了控製不住的壓抑而低沉的抽泣聲。這低沉的抽泣竟是從送別女皇的宰相的隊列中傳出的。那個人再也禁不住自己滿心的悲傷,終於哭了出來,他就是剛剛升任宰相的白發蒼蒼的姚元之。站在姚宰相身邊的政變領袖張柬之即刻製止了他。“你怎麼可以這樣?為上皇送行不過是個形式,你竟如此當真?現在可不是哭泣的時候。你身為宰相,這樣會給自己惹來災禍的。”姚宰相隻好擦幹眼淚,但是他卻很執著地說:“你我畢竟也在上皇身邊供職多年,在這樣的情形下,與年邁病弱的上皇告別,實在是心裏難過。幾天前為匡複李唐大業,義勇誅殺奸臣,是我為臣的忠誠;而今天與舊主告別而落淚難過,同是盡為臣之禮數。倘因此而得罪了誰而惹來災禍,那臣便隻能是萬死不辭了。”果然張柬之惹來災禍的話不是隨便說說的。沒過幾日,這位年邁的曾為“神龍革命”立下汗馬功勞的姚宰相就真的被貶至安徽毫州做了小小的刺史,也隨著他的舊主人離開了神都洛陽。女皇到了如此地步竟還會有如此忠臣為她而落淚貶官,也頗使人歎惋再三。但可惜女皇乘坐的那輛馬車早巳駛出洛陽宮城,消失在了嚴冬茫茫的濃霧中。武墊既沒有聽到姚宰相的哭聲,也永遠不會知道那位老臣為她而流落他鄉的悲慘故事了。
神龍元年元月二十七日,新帝中宗李顯率大小侍臣浩浩蕩蕩地來到城西南的上陽宮,探望昨天遷徙於此的母親武曌。這一天,武曌仍在昏睡中。這一天,中宗李顯封昏睡的母親為則天大聖皇帝。李顯特意在母親的封號前加上了“則天”二字,是為了特別提醒世人,十五年前,母親就是在則天門上登基稱帝的。那場麵仿佛依稀就在眼前。可惜當時已被母親流放房陵的李顯沒能看到。新帝這一有著特殊意義的封號不敢當著母親宣讀。他怕這會更加刺傷了母親脆弱的神經。他隻是想告白於天下,隻是想向世人證明他是個孝順的兒子。他並沒有將母親掃地出門,母親永遠是母親,母親也永遠是皇帝。
這一天,李顯還走進了母親居住的仙居殿。他看見一直昏睡不醒的母親幾天來竟然又衰老虛弱了很多。她頭發蓬亂,臉色蒼黃,眼窩和臉頰也深深地塌陷了下去。她隻是孤單地躺在仙居殿的大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肯睜開眼睛。母親的這一幅景象使李顯的心裏驟然湧出了很多辛酸。這便是母親嗎?不,李顯記得母親年輕時的樣子。自李顯記事,他就一直認為母親是天下最美的女人。而今天最美的女人竟至如此,李顯禁不住熱淚盈眶。但這位李唐的皇帝終於控製住了自己,沒有讓淚水從眼眶裏流出來。他硬是咽了下去。他咬住了辛酸。他沒有忘記剛剛簽發的將宰相姚元之貶官的那道敕令。他要變得堅強起來,不落淚,就像母親那樣。母親才是為帝者不朽的楷模。昏睡多時的女皇武曌在李顯走近她的那一刹那,竟然睜開了眼睛。她看著李顯。李顯畢竟是她的兒子。她的兒子遲早要繼承她的王位的,李顯不過是操之過急了一點。於是她的眼睛裏沒有仇恨,甚至也沒有憤怒。沒有仇恨和憤怒的眼睛就自然澄澈了許多。女皇仿佛是想通了什麼,仿佛是她已接受了這個不得已的現實。她最後竟伸出手去抓住兒子的手,並在俯下身來的李顯的耳邊說:“好好保護你的王朝和你的性命吧。”母親意味深長。仿佛這個全知全能的老女人早就看到了幾年後她這個兒子將死於非命,盡管她那時早已離開了人世。李顯在抓著母親的手聆聽著母親的教誨時,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此時已五十歲的李顯終於第一次在母親那裏感受到了一種母性的關愛與溫柔。
神龍元年二月一日,中宗李顯再度帶領文武百官赴上陽宮探望上皇武曌。自此,中宗每十日探望一次母親,以顯示他雖身為皇帝,卻還是“百善孝為先”,並以此不斷洗刷武力篡奪王位所帶給他的那深重的罪惡感。
神龍元年二月四日,中宗李顯登上城門,親自向天下宣布正式恢複大唐國號。他在母親依然苟延殘喘著性命的時候,便英勇地實施了複辟,並且複辟得徹底而堅決。他不僅將旗幟的顏色從母親大周帝國的紅色,複辟到李唐時代的黃色,而且將古城長安恢複為國都,隻把母親的神都洛陽當作陪都。李顯還徹底廢除了由母親親自創立的那非正統的“則天文字”及各類別出心裁的製度。至此,白天授元年也就是公元六百九十年九月以來持續了十五年之久的大周帝國時代終於徹底結束了。
新的紀元開始。
這一年是公元七百零五年。
從此,徙於上陽宮仙居殿的則天大聖皇帝便開始了她等待死亡的最後生涯。
漫漫十個月的苦難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