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終篇(9)(1 / 3)

沒有人聽到女皇不斷抽動的嘴裏在說著什麼。他們隻是看見那個衰老的女人扭轉了身,獨自向寢殿的深處走去。於是人們的心裏有點難受,有點感慨。人生在世,何其艱難,女皇尚且如此,世人又將遇到多少磨難。

而這瞬間的惻隱之心並沒有動搖朝臣們的決心和意誌。當女皇一消失在寢殿的大門之內,他們便衝上去捉住了張昌宗,並把他綁赴禦史台。

然而,張昌宗還未被押解到禦史台,便有騎著快馬的後宮侍臣將女皇親筆的敕令送到了禦史台。女皇在那敕令上親自寫下了“特赦張昌宗”幾個字。那墨跡未幹的幾個字盡管哆哆嗦嗦,但卻遒勁有力,顯示出女皇此時此刻頑強的意誌和不可侵犯的權威。

有了女皇的親旨還能再怎樣呢?禦史台的官員們當然不能違抗,於是張昌宗剛被押到禦史台,便即刻又躍馬揚鞭地返回了女皇的後宮。

“蒼天助我——”

這是女皇重新看到劫後餘生的張昌宗所說的唯一一句話,然後她便摔倒在張昌宗的懷中,昏迷了過去。

多事的長安四年在風雨飄搖中勉勉強強地過去。從此,女皇在身心疲憊心力交瘁中愈發地衰弱了下去。她已經拚盡了最後的氣力,最終還是保住了她的二張她的寵物。但在終於捱過了這一年後,她的生命仿佛被耗盡一般,似乎再難有轉機了。

朝臣們之所以連續對張氏兄弟發動攻勢,必欲將他們置於死地,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因為女皇的不夠明智。她本已經身患重病,生命垂危,又不能親臨朝政,卻就是不肯退下皇位,把朝廷交給此時已年過四十的太子李顯。而李顯一天不繼承皇位,他儲君的位置就一天不能安穩,王朝的未來也就一天沒有保證。在如此危機四伏的形勢下,女皇以病人膏盲之軀還硬賴在皇座上,使整個朝廷癱瘓著,不能正常地運轉。

於是朝臣們才決定搞掉二張。

於是他們一個回合緊跟著一個回合地向二張開戰。

其實,這場表麵上對準二張的戰爭實際上是直指女皇的。名為彈劾二張,實為逼迫女皇退位。而唯有女皇退位,太子登基,朝廷才可能恢複它原先的勃勃生機。

然而朝臣們還是鬥不過女皇。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女皇的淫威依然鋪天蓋地地籠罩著。女皇畢竟是女皇,無論她的生命是怎樣地脆弱怎樣地難以為繼怎樣地危若弦絲,她的地位依然是至尊至上的,她的詔令也依然是一字千鈞。權力依然在她的手中,而那罪惡多端的張氏兄弟也就依然能恃寵驕縱,繼續旁若無人地出入於女皇的禁宮。

朝臣們終於從事實中認清了他們所麵臨的嚴峻的局麵。一切的症結在於女皇。隻要女皇本人活著,哪怕是隻有一口氣,那張氏兄弟便是一天搞不倒的。

當給女皇帶來無限困擾的長安四年匆匆過去,女皇在病榻之上,竟依然癡迷於更改年號。新年一到,她便將新的一年更號為“神龍”,並大赦天下。女皇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到神龍這個詞彙,更不知這神龍的意義是什麼,而在這神龍的籠罩下,她的王朝又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總之女皇很盲目,或者是她已經糊塗了。女皇在元旦做完了更改年號的事情後,便又重新龜縮到她的寢宮,苟延她垂危的生命去了。

女皇並不知道,就在此時此刻,由唐室光複派們發起的“神龍革命”,也進入了嚴密而緊張的準備階段。

當然,這樣的舉動是不得已的最後的一步。其實在此以前,但凡女皇能讓位,她便也就能和她的張氏兄弟榮辱與共地有一個善始善終的結局了。然而女皇似乎就是不想要這個平和的終局,那不是她的天性。她要鬥爭到底。她寧可死於非命。她就是不肯退出曆史的舞台,她就是要死死地抓住她手中的權杖,直到,由外力來結束她與張氏兄弟長達十年之久的相親相愛的關係;直到,由外力來結束丁地漫漫五十年的統治者的生涯;直到,由外力來把她趕出皇宮。

終於,“五王”發難。

這五王便是“神龍革命”勝利後很快被剛剛登基的中宗李顯封王的宰相張柬之、崔玄瑋,中台右丞敬暉、司刑少卿桓彥範,以及右台中丞袁恕己。

五位重臣政變的宗旨是:逼迫女皇退位。即使要訴渚武力,也要擁立太子李顯為天子,複興唐室,以安撫逐漸動藹不安的天下。

既然是政變,當然就離不開軍隊。於是幾位大臣即刻串通了握有軍中實權、也對當朝不滿的赫赫有名的右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加盟政變。屢建戰功的李大將軍和五位大臣一道向天地盟誓,不成功,便成仁,決意以生命和熱血為國盡忠。待政變的一切布署妥當,他們最後才找到了已變得唯唯諾諾的太子李顯。他們向太子曉以利害,說明了武力革命的必要,希望能得到太子的支持和準許。

“革命?”

當太子聽說了“革命”這個字眼,當即就嚇得從座位上摔倒在地。他驚恐萬狀,連說不敢不敢。李顯心裏想著,幾個孩子因議論幾句祖母的私事,都要遭遇殺身之禍,又何談革命呢?李顯害怕極了。特別是重潤、永泰不幸慘死後,他的情緒就更是低沉,不再對未來抱任何的希望。

但五位重臣鍥而不舍,堅定不移,且大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勢。在五位大臣大義凜然的氣勢下,太子才有點不情願地同意了他們革命的行動。他隻是同意,並不積極地參與。能夠同意革命對太子來說已經是非常的不容易了,也許是這一次李顯真的是看到了什麼希望。

訴諸於武力的這場“神龍行動”其實並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不過是沒有一兵一將的兩個毛頭小夥兒,不過是一個已生命垂危但卻依然戴著皇冠的老太婆。

神龍元年元月二十二日傍晚,五位大臣秘密兵分兩路,一路率羽林軍五百騎,神不知鬼不覺地彙集於玄武門外;另一路前往東宮,迎接在政變中將繼承王位的太子。

羽林軍兵臨玄武門外,整裝待發,氣勢威嚴。而東宮的太子在迎接他的政變部隊前,卻顯得懦弱踟躕,惶恐不安。

這樣的政變如若沒有皇室的太子參加,就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臣子叛亂,革命很可能會慘遭失敗。於是前來迎駕的臣子們幾乎是以乞求的口吻,對太子申明大義,指出:若不誅殺二張,李唐便決不能複興,臣等望陛下以社稷安危為己任,為恢複李唐王朝而起駕玄武門,討伐二張,以孚眾望。

然而太子依然退縮著。他睜大驚恐萬狀的眼睛,周身不停地顫抖著。他心有餘悸地對麵前的義軍們說:“誅殺二張自然不能遲疑,隻是母皇龍體欠安。萬一母皇因此而……那便是為子為臣永生永世也洗不淨的不孝之罪了。此次政變是不是能再延遲幾日,待……”

“請陛下上馬。”

眾兵變的大臣及羽林軍們驟然跪在了這個扶不起來的天子前。

“請陛下上馬。”

而此時未來李唐的君主竟癱倒在地。

這時,右散騎侍郎李湛從義軍中站了起來。他無比激忿萬般無奈地對李顯說:“如今,臣等諸將士不顧自身及家族的安危,抱定為社稷殉死的信念,與二張決一死戰,莫非陛下要使這些不顧自己家族性命的舉大義者陷於大逆的罪惡之深淵,眼看著他們將被處以極刑嗎?既然如此,就請陛下親自向諸位將士宣布停止這次匡複李唐王朝的革命行動吧。”

李顯在眾將士以性命為代價的請求中,被戰戰兢兢地架上了馬。李顯的戰馬一走出宮門,就被羽林軍們挾持著飛速趕往玄武門。無論太子李顯是怎樣膽小怯懦,但他畢竟是舉義者們所擁戴的帝王。於是李顯一到,禁苑內集結的兵士們便歡騰起來,這更堅定了他們必勝的信心。

羽林軍以摧枯拉朽之勢衝進了玄武門,一路高舉著刀劍,呼嘯著直抵女皇居住的迎仙宮。羽林軍一路砍殺著皇宮內前來抵抗的禁軍們。無言的廝殺,不停地有入倒下。但在暗夜中,黑幕掩蓋了一切。

但盡管黑夜掩蓋了一切,盡管殺戮在悄悄進行,但黑夜卻掩蓋不了那隱隱傳進迎仙宮的垂死的哀號。於是,正在侍候著昏昏欲睡的女皇的張氏兄弟驟然間睜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他們細心地傾聽著。那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和越來越響的兵器相撞的聲音,他們聽到了。他們驟然間停下了正在做著的事情,他們的臉上是驚恐和絕望,在燭光的照耀下甚至顯得很猙獰。他們意識到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可能就是他們的末日到了。一定就是那個末日。於是他們慌了,他們想叫醒女皇。但女皇昏睡著,她什麼也不會聽到。那他們怎麼辦?於是他們開始逃跑。事到如此,他們隻能自己救自己了。於是他們跳下了女皇的龍床,像丟棄廢物般地丟棄了那個耳聾眼花氣息奄奄的老女人。他們想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遠離朝廷遠離後宮的地方。但是他們毫無準備,他們在一場緊接一場對他們的彈劾中剛剛喘過氣來。女皇救了他們,他們以為他們安全了。但是他們還來不及重新調整,就又被迫殺而來的朝臣們逼上了絕路。他們驚慌失措。他們想可能隻有逃離這迎仙宮,才能躲避羽林軍的追捕。殺聲鋪天蓋地,馬蹄聲近在咫尺。於是他們離開了女皇的寢殿。他們已經跑到了寢宮的門口。他們就要逃出這危險之地了,就有可能獲得安全獲得解脫了,就要永遠告別這朝不保夕危機四伏的宮廷生活了,就要擺脫那個給他們的生命和青春帶來無限屈辱和苦痛的老女人了……在黑夜的掩護下,他們就要得到那真正屬於他們自身的自由了。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

羽林軍的騎兵搶先一步。

他們首先占據了迎仙宮的大門。他們依然騎在馬上。他們在馬上用刀劍逼著。他們認識二張,認識他們錦衣繡緞之內的那一副放蕩無恥的皮囊。他們用刀劍逼迫著二張,用戰馬追趕著他們。羽林軍們興奮地等待著他們撲上來反抗,然後便一劍結果了他們……

然而他們手無寸鐵,他們周身顫抖隻想能抓住一棵救命的稻草。生命又一次的危在旦夕。誰是救命的稻草?他們在刹那間驟然明白了一切。那枯瘦的手臂。在短暫的麵對追兵的停頓之後,他們又扭轉身以最快的速度向寢殿跑去。他們一邊跑一邊高聲喊叫著:“聖上,聖上救我……”這是他們最最絕望的喊叫,喊叫聲響徹在最後的寒夜中。“聖上,聖上救我……”那麼聲嘶力竭。他們知道,他們此刻唯有再重新回到女皇的病榻旁,他們的身體唯有同女皇的身體纏繞在一起,唯有讓女皇那柔弱的威嚴擋住那些鋒利的閃著寒光的刀劍,才或許能免去一死。唯有女皇,這世間唯有女皇。哪怕是女皇僅剩下了一口氣,哪怕是

沒有等到張氏兄弟踏進寢殿的大門,沒有等到他們抓住女皇這棵救命的稻草,他們就被淹沒了。

淹沒在他們自己的鮮血中。

他們被利劍從身後刺穿。

他們帶著那長劍又向前跌爬了幾步。

“聖上——”

那是他們最後的絕望的哀叫,浸滿了鮮血。

“聖上救我——”

然而聖上卻並沒有聽見。

聖上耳聾眼花,她聽不見也看不清。

兩個年輕人背插著那長劍倒在寒夜裏冰涼的石板地上。鮮血汩汩地流著,殷紅了僵硬的土地。他們就是倒下之後,還在奮力向前爬行著,很艱辛地。那是最後的生命。他們可能還是想見到女皇。他們已沒有親人。他們的意識中最後閃現的可能唯有那個與他們相處十年的老女人了,所以他們爬著,想最後能見到她。他們背負著那長劍拖出斑斑的血跡,直到一命嗚呼之前,嘴裏還不停地囁嚅著“聖上,聖上救我”,然後命絕。

他們是此次政變中要誅殺的主要對象,於是他們的首級便被毫不吝惜地從還沒有僵硬的身體上割了下來。

政變的諸位大臣們提著鮮血淋淋的張氏兄弟首級大踏步地走進女皇寢殿。他們已無從顧忌這兩顆人頭帶給女皇年邁而脆弱的心靈會是什麼。

女皇此時昏睡在她的龍床上,並不知門外發生了什麼。她當然也沒有聽到她所寵愛的那兩個男人絕望的呼救聲。她隻是昏睡著,任憑著散漫的意識向四處飄散。直到發變的大臣們擁著太子李顯來到女皇的床前。

不知道女皇是怎麼醒的。一直麵朝牆壁躺著的那個弱小的女人仿佛突然被什麼驚醒。她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她非常緩慢地轉過了身子。她奮力睜開了朦嚨的眼睛,在昏暗而寒冷的燭光下仔細辨認著。當終於一個一個地看清了站在麵前的人之後,她才真正意識到可能是發生了什麼。

然而武曌卻又重新扭轉身朝向了牆壁。

女皇的處事不驚反而令臣子們手足無措,他們不知道該怎樣向女皇解釋剛剛發生的那一切。他們有點尷尬地站在女皇的床邊,任憑著她把瘦弱的後背和蒼蒼的白發朝向他們。

“陛下……”

“什麼時辰了,你們怎麼還不退下。”女皇頭也沒回地說。

“陛下……”

“是叛亂嗎?既然是叛亂……”

女皇這樣說著竟身手敏捷地坐了起來。她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她環視著,最後把目光停在了她的兒子太子李顯的臉上。女皇的生命盡管危在旦夕,但是她的目光卻一直保持了那種銳敏和鋒利,就像尖刀。李顯躲閃著,他實在太怕母親尖刀一樣的目光了。幾十年來,他一直怕著,而特別是在這樣的時候,他可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躲起來。他甚至覺得他可能又一次大難臨頭,他和他的家人都難逃一死了。於是李顯垂著頭,把他的眼睛深深地埋起來,不敢接受女皇射過來的那逼視的目光。

“你躲閃什麼?告訴朕,是你在領導這場叛亂嗎?”

“可是,母皇……”李顯的精神終於徹底地倒塌。他實在不是母親的對手,哪怕,哪怕就在此時此刻,他本來已是贏家。

李顯撲通一聲跪在了母親的床邊。他突然淚流滿麵:“兒臣有罪,兒臣……”

“是張易之張昌宗等輩發起叛亂。臣等奉太子之命,已將二張誅殺!”又是那個將李顯架上馬的右散騎侍郎李湛。他沒等怯懦的李顯說完,就搶先一步,也跪在了女皇的床邊,氣衝霄漢地說出了此次政變的結果。

“誅殺了他們?”女皇的目光陡然變得悲哀而絕望。“不。你們不能,你們要幹什麼你們……”

這時的李湛已經在女皇的麵前高高舉起了那兩顆依然溫熱的人頭,張昌宗和張易之的。李湛提著他們黑色的頭發,而被截斷的那脖頸處,此刻依然還在淋漓著熱的青春的血。

“那是什麼?”女皇驟然睜大了眼睛。盡管黑夜中的燭光黯淡,可女皇還是看清了那兩顆可憐的頭顱。那麼熟悉的,是昌宗和易之。剛剛他們還在這裏。剛剛他們還就在這床上,陪著我,為我搓揉著酸痛的脊背。那嘴唇,那麼柔軟而潮濕的。十年裏多少次親吻,滋潤著蒼老。還有什麼?那身體?最最讓女皇衝動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