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篇(4)(1 / 3)

李世民班師回朝的時候,已到了貞觀二十年的三月。中原大地依然蒼茫肅殺,沒有綠色,大氣中翻滾而過的,隻有嚴酷的冷風。十幾萬大軍拖著緩慢而疲憊的步履返回長安。一路上的艱辛以及戰場中的浴血奮戰,其實都不能摧垮這支部隊。隻是,李世民此次聲勢浩大地親征遼東,卻並沒有能真正降服高句麗,這是作為一代君王李世民所不能饒恕自己的。他的心情格外沉重,他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恥辱,不僅是國家的恥辱也是對他一世英名的辱沒。他覺得他對不起他帶出去的這幾十萬官兵,對不起死難的烈士,也對不起後方的江東父老、黎民百姓。他李世民無顏返回長安,無顏去見滿朝文武。

其實此次東征盡管條件非常艱苦,但一開始唐軍進攻的陣勢很猛,還是打了幾個漂亮仗的,也相繼攻克了高句麗的好幾個城市。而就在李世民一步步向平壤逼近之時,一股強勁的大寒潮突襲而來。

這似乎也是天意。

一時間寒風刺骨,草枯水凍。十幾萬人馬在糧草不足、衣不蔽寒的情況下,被生生困在一片僵硬的原野上,哀叫聲,呻吟聲,集體的哆嗦。然後是,留下無數被凍死的兵馬。

李世民不得不下令班師回朝。這種被傷殘過的軍隊已不可能再攻破平壤了。

將士們流著眼淚。皇上流著眼淚。

李世民在絕望中責問著蒼天,這難道真就是你蒼天的旨意嗎?你為什麼要對我如此殘酷?

那是個夜晚,寒潮已過。黑色的明淨的天空上遍布著璀璨的星群。在荒野紮營的全體將士都聽到了皇上那絕望的喊叫。他們都哭了。但他們無能為力。風暴是比高句麗還要凶猛的敵人。

麵對如此的困境,李世民終於不得不放棄登上榮譽寶座去摘取降服高句麗功名的夙願。他不能對十餘萬將士的生命不負責任,他也不能不顧及整個大唐王朝的利益。

返程的淒慘令這個偉大的君王不堪回首。紛紛揚揚的大雪鋪天蓋地,到處是冰冷的泥塘和沼澤。衣不蔽體的士兵,瘦弱無力的戰馬,還有到處是死去將士的屍骨,到處是匆匆堆起的墳塚。

麵對此番情景,李世民的信念徹底坍塌了。他也步履維艱,而見到前來接駕的太子李治時,已是滿臉淚水。

於是他終於沉重地倒下。

於是他認為所有人生的境界已經離他而去。

他堅持同士兵一樣穿著破舊的戰袍。他身上的瘡癰流著膿血,折磨著他的身心。他發著燒。他甚至在李治用嘴去吸吮那膿血時異常反感。他喊叫著,“不要。朕就是這樣了。朕就是失敗了。你們讓朕去吧。”

叫到長安以後,盡管李世民的身體慢慢好轉,他身上的瘡癰也被治愈,但他的精神卻完全垮了。這一次的失敗是致命的,他從此對朝廷上的事情不聞不問,而是經常住在山青水秀的驪山修養身體。

他始終懷著滿心的悔恨。

他詛咒那場大寒潮。

他終日鬱鬱寡歡對那場失敗耿耿於懷。

於是,一旦他有了精神,便信誓旦旦,發誓隻要他活著,隻要他活著一天就—定要重整旗鼓,再度東征,不拿下平壤,誓不回頭。此生他一定要高句麗降服在他的腳下。他唯有這一個人生的願望和目標。為此,他大敗而歸之後所處理的第一件朝政,就是親下聖旨,揚言不久將調動三十萬大軍,再度征討高句麗,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李世民近乎瘋狂的戰爭信念令滿朝文武震驚。他親自下令再次出兵實在是意氣用事,置國家與百姓的利益於不顧。長孫無忌們則如熱鍋上的螞蟻,私下裏急得抓耳撓腮,不知道該怎樣勸阻李世民不要這樣孤注一擲。

萬幸的是,身體健康的每況愈下,終使這個五十歲的雄心勃勃的男人不得不忍痛放棄了他遠征高句麗的願望。到了貞觀二十三年,李世民的身體狀況已相當惡劣,後來就隻能離開長安太極宮,到終南山腳下美麗涼爽的翠微宮專心養病了。

那時候,李治始終守候在重病的父親身邊。武曌和侍女們也一直在此侍候彌留之際的李世民。朝臣們則每日奔波於太極宮與翠微宮之間。其實誰都看清了這已是一代名君的最後日子,因此所有的人心情都很沉重,都被一種大廈將傾的恐懼和悲哀籠罩著。

巨星隕落的時辰終於到了。

據說那天李世民病居的含風殿上空,滿是終南山上一群又一群飛不盡的烏鵲。那烏鵲結集著,像一片片黑色的雲,遮掩太陽的光亮。它們痛苦地嗚叫著,好像在傳遞著什麼,然後又彷徨而去,飛回到終南山密布的叢林中。

人們不能夠想象一向威武挺拔、氣宇軒昂的唐太宗李世民,到了此刻已衰弱得再無半點帝王的英氣。他臉色青綠,呼吸急促,好像一直被什麼人催促著。含風殿中是無聲無息走來走去的匆忙的侍女們。武曌也在其中。自李世民病重以來,武曌已幾天幾夜沒合過眼。她的迷迷蒙蒙的大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她不停地端水端藥端屎端尿,她的神情中除了極度的疲憊,還有著—種深深的對未來的恐懼。這是不言而喻的,是每一個侍奉過皇帝的宮人們都有的恐懼。

守候在病榻前的還有太子李治和長孫無忌、褚遂良這些對皇上無比忠誠的老臣。他們看上去都非常難過,臉上流露著無限悲哀,好像將死的那人不是皇上而是他們自己。而李治則更是終日淚流滿麵。眼淚便是他的愛。他始終抓緊著父親的手。他不知道今後一旦父親沒了,該怎樣坐在父親的皇位上負載起—國之君的重任。他害怕想到未來,他覺得那樣的責任對他來說,實在是太沉重了,而他奉是個天生不堪重負的人。

李世民隻要稍稍清醒,一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李治淚水縱橫的那張臉,和他那雙無比真誠悲哀的眼睛。李世民在此垂死的時刻覺得很欣慰。他相信李治是真正愛他的,是真正為他的病痛而難過的,進而他覺得有治這樣忠孝的兒子便死而無憾了。於是他費力握了握治的手,對他說,治兒你是個好孩子。而這是他平時撐著皇帝和父親的麵子時,從不會說出的心裏的話。

然後,李世民將他有些淒婉的目光移向李治身後的長孫無忌和褚遂良。他用目光召喚他們,於是李治便離開了父親的病榻。

李治無言走出含風殿,沿著庭院外碎石鋪成的山道,緩緩向終南山走去。

他站在有陣陣涼風吹來的半山腰,看著大自然的滿目蔥綠,心頭不禁又悲傷起來。他想大自然會永遠依舊,四季會永遠輪回,而唯有父親一去,便就永不覆返了。他從此再也見不到父親也再也聽不到父親的聲音。他如此朝夕相處的那麼熟悉的親人,難道就真的會沒有了?

這時候有人將一條濕暖的巾帕輕輕地遞到治的手上。然後一個輕柔的聲音說:“你不要太悲傷了,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李治扭轉身。

他說他的心早因疼痛而破碎了。

他伸出兩隻手捏緊了武曌的肩膀。他問她:“你愛他嗎?”

“誰?”

“我父親?”

武曌看著李治。

她沉默著。

而後她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她覺得她很淒慘。她說不清自己對那個將死的君王所懷的是一種怎樣的感情。或者愛或者不愛,但她不知道。她無法回答李治。於是她低下頭扭轉身,她要沿著山路回到含風殿去。

“可是我愛他。我是那麼愛他。我從小就愛他,而且一直愛著他。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的親人,唯一值得崇拜的人。”

李治拉住了要走的武曌。他把武曌拉到胸前。

武曌掙紮著,她說,“讓我走。我真的太累了。我是來向你告別的。今後不能再侍候你了,你自己好好保重吧。”

“不!不——為什麼——”

李治將武曌緊緊抱在懷中,緊緊地,什麼也不能把他們分割。在那個悲傷絕望的時刻在終南山密密的叢林中,他們已成為了一體。

其實武曌和李治的心裏都很明白,皇上的駕崩也就同時宣布了武曌和那些曾得到過皇上寵幸的女人們最後的命運。哪怕隻有一夜隻有一次,甚至那一次或許是不成功的或許是敷衍的,但她們便是皇上的人了。因此她們也要隨著皇上的逝去而從人間消失。那時的社會已進化到不必由活人去殉葬,因此她們不會被活埋。但盡管她們的肉體還在,精神也不會死,卻也將如活的殉葬物一般,被囚禁到那可怕的墓穴般的尼庵中,直到有一天,她們也在暗無天日的生活中同皇上一樣徹底地死去。很難說清這樣的結局是不是要比活埋更人道些。這電是武曌難逃的命運。她所以憂慮,所以驚恐,所以絕望。

她要李治抱緊她。

她知道直到她就要成為活的殉葬物時,她才真正放棄了對那個垂死男人的依戀,而格外感到李治的愛和他的青春有多麼寶貴。她還不想死,不想去做那個殉葬的活死人。她還想快快樂樂隨心所欲地在人世間活下去,哪怕是活在民間做一個普通的女人。她還那麼年輕。她還想見到母親和姐姐。她甚至還想見到這個未來的皇帝李治。她知道能將她從苦海中拯救出來的,可能唯有這個李治了。如此她才會沿著山道來到李治身邊,她才會讓李治抱緊她。她要用美貌和眼淚提醒李治,她要李治電感覺到未來他們的彼此分離有多麼的可怕和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