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篇(3)(1 / 3)

值晚班的侍女們還沒有從大殿上退下。她們都無聲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隨時聽候皇上的吩咐。而李世民卻像沒看見她們。他的目光呆滯。他覺得心裏很疼。他知道無論最後失敗的那個兒子是準,他都是不會安心的。

武曌一次次向燈裏添油。

後來武曌走到李世民的身邊,在他的耳邊輕聲說,皇上,太晚了,去安歇吧。明早還要上朝。

李世民竟順從地站起來並順從地被武曌扶助著向大殿後麵的寢室走去。他的腳步零亂,很近的路卻走了很久。

寂靜的寢室亮著昏黃溫暖的燭光。武曌走進去時一陣驚悸。她覺得這裏依舊,同她幾年前進來時一樣。那唯一的一次。那印象太深了,但卻是不堪回首的印象。

武曌安排李世民躺在床上,並為他脫去龍袍。而這個一向勇武的男人竟像個孩子似的,任憑著武曌的擺布,他似乎並不知道他在做著什麼。

然後他突然命令武曌去拿酒。他不容勸說,他說他此刻就是要喝酒。然後,他便瘋狂地守著酒罐一碗一碗地喝。他喝得昏天黑地,最後,他讓所有侍候的人全都退下,他說,“你”,他指著武曌,“你留下來。”

武曌很惶恐。她不知她單獨同皇上呆在一起會發生些什麼。她戰戰兢兢地站在醉熏熏的皇上身邊。良久,那個男人竟突然哭了起來。他抓住武曌的手,將那手按在他痛苦的胸膛上。他說:“聯這裏疼啊。為什麼朕的兒子們都來同朕做對?為什麼他們彼此之間那麼仇恨?為什麼他們恨不能你殺了我,我殺了你?這皇室的興旺難道就隻能靠鮮血麼?”

武曌有點漠然地站在李世民的身邊。這是在漫長的很多年之後,她第一次這麼近地感受著皇上,感受著這個絕望中的男人。她任憑李世民把頭靠在她溫暖的胸膛上,她挨近著他,身體中便自然地生出了某種欲望和需求。她的身體甚至變得酥軟,她想在這個夜晚這一刻這個親近的瞬間能得到那個她崇拜愛慕的男人。但是,她聽著那個男人苦悶的囈語,聞著他鼻息傳出的陣陣酒氣。她知道這個男人並不清醒。而幾年前將東宮血洗之後,她胸前的這個男人也不是清醒的。所以,她付出了代價。那些暗無天日的掙紮的歲月。她不想再為這種不清醒的欲望付出代價了。所以她冷漠。她隻是覺得胸前這個蒼老、傷痛的男人已變得非常脆弱,但她心裏已沒有昔日的同情。她隻是有些可憐這個剛愎自用的男人,可憐他作為父親的滿心悲傷。

李世民更緊地摟住了武曌。他用雙臂摟緊著武曌纖細的腰肢,把他的頭更深地埋進武曌的胸膛裏。他的肩背不停地抽搐著。武曌感覺到了。她還感覺到她衣服的前襟被熱乎乎的淚水洇濕了。武曌知道,此刻的李世民確實很苦痛。於是她在那一刻突然很想安慰他。她想用她的手去撫摸皇上花白的頭發。她想盡她所能地給他—點女人的溫情。她知道他此時此刻需要溫情電需要撫慰。她已經抬起了手臂,她顫抖冰涼的手指幾乎已經觸到他的頭發了。但是,她最終還是克製了自己。她把她懸在空中的手收了回來。她沒有那樣做。她知道此刻她的心並不需要他。所以她不給他溫情。也決不用自己的身體去安慰他。她想到的是在她被打進冷宮的時候,又有誰給過她安慰和溫情呢?

武曌也許是個報複心很重的女人。但是她所追求的也許是對女人的某種尊重,或者還有人的平等和自由。於是武曌我行我素。她不再有惻隱之心。她就任憑著那個皇上把柔軟的她攬在胸前,任憑皇上不停地哭泣。她甚至能夠聽到李世民心髒的跳動聲,她任憑那個男人呼喊著朕難受,朕難受啊。她任憑他在酒精的折磨與麻醉中掙紮,任憑緊貼在她胸前那個身體痛苦地扭動著。

武曌被搖撼著。但是她卻無動於衷。像一尊冰冷而美豔的石頭雕像。她的臉上冷漠極了,甚至還有一絲狠毒的得意。她就那樣保持著永恒的姿態始終站在李世民的身邊。他們緊緊貼靠著。

後來寢室的燈熄滅了。四壁是黑暗。

再後來天空開始明亮,微弱的光照進黑暗。武曌低下頭,她看見這個君王在她的懷裏睡著了。他依然緊緊地摟著她,依然有不散的酒氣。

武曌知道,李世民已經做出了決斷。這個最終的決斷無論對錯,它都是曆史的。而這個曆史,也在越來越近地接近著武曌。

武曌沒猜錯。就在這個夜晚之後,李世民果然下定了決心。他毅然決定立無能無為的晉王李治為太子,日後接替他的皇位。盡管這樣的決定使他非常痛苦,但他唯有這一種選擇。他必得舍棄李泰。隻有舍棄李泰才能君臣和睦天下平安。他知道,在舍棄了李泰之後,他和長孫無忌、褚遂良那些開國元勳們便會更加需要李治。需要一個任人擺布的木偶,需要一個順從聽話的後輩。而李治就是這樣一個木偶這樣一個後輩。在這個皇權過渡的時期裏,難道還能有比李治更合適的人選嗎?

魏王泰太有他的智謀和主張了。他決不可能成為任他人擺弄的那個木偶所以他的舅父不喜歡他乃至於誣陷他。這本是李世民看得很清楚的,但他又有什麼辦法呢?他被限在了一個界定之中,而哪一邊都是他的骨肉他的兒子他的親人他的精血,他在那殘酷的界定之中動轉不能。

在這個曆史性的決斷之後,最受打擊的,自然是魏王李泰。他立刻意識到,他數年來孜孜以求、苦心追索的理想已經被毀於一旦,付之東流,而等待著他的隻有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眼看就要到手的成功,就這樣被那些混蛋的老臣們毀滅。不單單是舅父,現在連昏聵的父皇也拋棄了他。他從此會成為哥哥承乾那樣的階下囚,他甚至會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而被父皇賜死,或者,被流放到一片連野獸都很難存活的瘴濕之地,甚至會在流放的途中被朝廷派來的刺客勒死,並暴屍鄉野,被野狗殘食。他對朝廷的這些伎倆實在是太了解了。但他想不到他竟也要陷在這樣的結局中。李泰一想到這些就毛骨悚然。他知道這就是未來等待著他的命運,他已必死無疑。他因此而感到恐懼感到絕望,這是他從未體驗過的一種感覺。他為此而瘋狂,在他的魏王府裏大聲地吼叫著,捶打著自己的胸膛,他說我不要死,我要做皇帝!

當他稍稍恢複了理智,他突然意識到與其困在魏王府中坐以待斃,還不如去反抗去進攻,總之是一個死!他要去見父皇。他要向父皇問個究竟。他要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問問這個皇上,他作為一國之主,過去曾說起要立他魏王做太子的許諾還算不算數。如果連一個君王都可以這樣出爾反爾將王位的事當兒戲的話,那麼他這個一直被父親假惺惺寵愛的兒子還有什麼必要相信父親、尊重父親並忠實於父親呢?李泰從不欣賞那樣的愚忠,也決不會做那種愚忠的犧牲品。早知是這樣翻手雲覆手雨的父親,李泰當初也可以像太子承乾、齊王李枯那樣,起兵討伐,將那個可憐的昏君趕下寶座。他太疏忽也太相信和熱愛父皇了。他為自己釀成了大禍。他在絕望中扼腕歎息,後悔不迭。

他居然被蒙蔽在父皇的騙局中,這是李泰最最不能接受的。於是,幾近歇斯底裏的李泰顧不上思考,便帶上百餘騎全副武裝的人馬,瘋狂直逼太極宮。他在城西的永安門外高聲討伐著叫罵著,並擊鼓鳴鑼,興師問罪。他要朝官們打開城門讓他進去。他說他死活要見到皇上,他要當麵向皇上問個明白。否則,他死也不能瞑目。

一向以詭計多端、深謀遠慮著稱的李泰,竟然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失了章法,亂了陣腳。盡管多種史書上對魏王陰謀篡權一事極盡針砭之辭,但現在看來,魏王依然是性情中人,而他的這種隱藏得很深的天性,是唯有在危機的時刻才會顯露出來的。李泰確實瘋了。他絕望的悲鳴和哀叫在那個早晨一直回響在太極宮的上空。這樣看來,他過去玩的其實都是些小聰明和小計謀。他根本就不具備真正政治家的眼光和謀略。他也沒有真刀實槍地去幹過。他更多地是不露聲色地陰險地等待。他以為他以這種不露痕跡的小權術就能將政權得到。其實他本應知道,皇位是唯有通過血腥的殺戮才可以獲得的。曆史上那麼多前人的血,他為什麼就看不到呢?後來有人說,如果魏王泰此刻不是帶著兵馬來太極宮聲討父親,而是直搗李治的晉王府,以謀反的罪名拿下他的首級井獻給朝庭,也許他就不會輸得這麼慘。但李泰已顧不上想到這些。他隻是一味地在永安門外大喊大叫,將矛頭對準李世民。結果,城門一開,禁衛軍便即刻繳了李泰一行人馬的械,而魏王李泰也被捆綁起來,當即被押解到太極宮內苑的將作監囚禁起來,等候發落。

在押解的途中,李泰的叫罵聲依然不斷。

天空的太陽變得慘白。

而坐在大殿上的唐皇李世民的臉也變得慘白。

有朝臣說看見他流淚了。

也有朝臣說他雙目射出的,都是殘酷的光芒。

還有朝臣說,他滿臉的麻木。

無論李世民的神情怎樣,魏王泰都結束了,結束了他曾經大有希望的政治生涯。他從此被幽禁在均州,連父皇的葬禮都未能獲準參加。

鷸蚌相爭,總是漁翁得利。

貞觀十七年四月三日,李世民駕臨則天門,親自向天下宣布立晉王李治為皇太子,並特赦天下罪犯,賞賜民眾大埔一天。從此,徹底結束了兄弟們之間血腥的爭鬥與傷殘。皇權再不會失落。

這一切武曌依然是默默地看在眼中。她眼看著這個驕橫恃寵又自作聰明的李泰一夜之間就成了階下囚。她從此明白了這就是宮庭流血的鬥爭。而宮庭的鬥爭沒有不流血的。李泰的悲劇並沒有博得武曌的同情。因李泰實在是個不讓人喜歡的人,尤其是不讓女人喜歡。武曌討厭這種既野心勃勃又工於算計的男人。她覺得李泰終其一生的最閃光處,便是在永安門外擊鼓叫罵了。他這樣大罵著出了自己心裏的怨氣,便是死也死得值得了。

而李治究竟是不是最好的皇位繼承人,武曌就說不好了。也許李治確實仁義忠孝,但平心而論,隻具備仁義忠孝,怎麼就能做皇帝呢?真正的一國之君所應具備的品質,遠不僅隻是仁義忠孝。其實武曌也像李世民一樣,對這一場爭鬥看得很透。而令武曌更加震驚的是,她原以為擁有無限權力而且所向披靡的—代名君李世民,竟會被幾個老臣玩弄於股掌之中,像個活木偶。所以,在這場爭鬥中,與其說是既不如承乾也不如李泰的晉王治取得了勝利,還不如說是以長孫無忌為首的幾個臣子取得了勝利。這樣的一種結果,是不能不讓武曌吃驚的,她甚至感到恐懼。她堅信未來的李治,隻能是一個更聽從擺布的玩偶罷了。而唐朝的天下,說是掌握在李世民的手中,而實際是被操縱在外戚長孫氏的股掌。外戚當政,是一股多麼可怕的力量嗬。

盡管最終平安地將李治扶上太子的位置,李世民仍如大病一場——般,終日萎靡不振,臉色蒼黃。承乾、李泰在這場角逐中可謂是兩敗俱傷,而新近搬進東宮的李治,做為儲君又是那麼不盡人意。李世民百思不得其解這究竟是為什麼?他為此而終日寢食不安,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以至於連對女人也不再那麼感興趣。他覺得自己真是老了,而東宮的太子卻還沒有長大。他越來越為今後的皇位擔憂,他認為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李治召來後宮,讓他日夜同自己住在一起,見習治理朝政,將這個懦弱的孩子盡量塑造成一個哪怕隻勉強過得去的未來的君王。

李治於是從東宮搬來後宮。除了每日同父親一道在大殿臨朝,還要在後宮潛心向父親學習。

搬來後宮的李治熱血沸騰。他雖未攜帶家室卻也平和安定。自狩獵之日便深深迷上武曌的太子,一直陶醉在從此可以天天見到武曌的幸福和喜悅中。有時他翻閱奏本至很晚也從不困倦,因他知道有武曌侍候左右,哪怕是他一時見不到這個美麗的女人,但隻要想到她便會興奮起來,心血來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