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開了多日,還像昨天一樣近可觸手,我人微言輕,事雜瑣碎,三天的時間已是我的極限。”
“我看得出來你心坎一定很困倦,最好睡上一覺。”
“我知道你有很多話要問我,但你最好先休憩幾個時辰,養好身子。”
西荒堆在大地的不隻是沙子,居然還有這樣一個小巧的九曲回腸的山洞。
密室是十尺見方紫檀雕花的大屏風隔著的,紅蓮海的燭陰皮繡著密麗有致的圖案,隨隨便便在上麵放著白玉床、焦木古琴、龍眼大的混沌小鼎。
北漠苦寒之地的冰琥珀寒氣外滲,用一把燙紅的火鉗夾著。
密室溫暖如春,鍾乳石奇形怪狀排列周邊,透亮得就像燒紅的卷青的積聚一團的光。
練淚棠低手而立,頭發油滑光亮、線條明朗、衣服筆挺潔淨,整個人透著一絲不苟的氣息。
練淚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做事風格利落、幹脆,處世為人穩妥、圓滑。他八麵玲瓏,長袖善舞,卻又講義氣、重感情。若是誰有這樣的一位大哥,都一定會有堂堂正正的安心感。難得他是莘奉霆、尉遲暮藍、仙將的大哥,難過的他有莘奉霆、尉遲暮藍、仙將這樣的兄弟。他出身卑賤、命運沉浮,身份卻比三位兄弟矮上一頭。幼時庇護大風大浪的大樹不再豐茂,小樹迎風見長,蓋住了大樹的光輝。人不可能活在幼時的記憶。練淚棠歎了口氣:“你還是沒有變,還是沉不住氣。”尉遲暮藍道:“我沉不住氣是因為一個人。”“我知道。”“兄弟同聚,少一人談何圓滿?”“我知道。”尉遲暮藍聲音中滿含失望:“我不知道他身囚何處,但我知道他現在最需要的一定是我們。”練淚棠忍不住笑了:“你認定他做了別人的階下之囚。”“你為何發笑?”“他在這荒冷之地依舊矯健如常,能在西天鬼國活得平平安安的人也不會有幾位。”尉遲暮藍大訝道:“湫媚與西天鬼國關係不淺?”“湫媚?”“令我被迫離開天界的是湫媚,仙將也是被她捉走。”“你的念力無疑是上上之選,你的見識博聞強記。”練注淚棠奇怪地凝注了他幾眼,“還是酒蒙蔽了你的雙眼,汙損了你的心靈。”尉遲暮藍忽然像被尖芒刺中,跳了起來:“仙將是不是自由之身?”“我兩天前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寫一張拜謁請箋,字寫得極工整清瘦。”“他是不是手腳被纏縛,或者有人脅迫他?”“他給我做了一碟辣椒火熏雞絲,一品雲片豆腐,一大團燕窩鴨條,還有幾觴味道相差的清涼解口的蓮子湯,手藝好得比起南楊花信樓的名廚也不遑多讓。”尉遲暮藍眼裏冒出了光。“我錯了。”他痛苦地叫喊,“為什麼我從未警覺。”“湫媚的幻術亦假亦真,天下一絕,你關心則亂,沉陷幻覺不能自拔。”尉遲暮藍恨得牙癢癢的:“下次拿到她一定拔了她的蛇牙,剪了她的舌頭。”練淚棠罕見的氣哼哼道:“你若再載在她的手中,隻有仙將能救你一救了。”“仙將去攢滿了鬼影的西天鬼國做什麼。”尉遲暮藍問,“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驚人消息。”“上位者謀其證,下位者克己份,我能關心的隻有一點。”“哪一點?”練淚棠突兀低下聲音道:“你師尊的故友共越無涯是喪命在西天鬼國手裏的。”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尉遲暮藍幾乎失聲喊了出來。他沒有叫出來。如果有一個人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無論你舌根上有多少話要宣泄於口,都一定會咽回肚子。壞消息是莘奉霆莫名其妙出現了。尉遲暮藍發現自那一次後莘奉霆總是莫名其妙的出現,莫名其妙的消失。就如這一次他莫名其妙帶來好消息。“我帶來了一個你們意想不到的人。”“是不是仙將?”尉遲暮藍問,“西天鬼國的惡鬼與仙將溫文敦厚的性子是水火不容的。”“念寒。”練淚棠肯定道,“來的一定是她。”“大哥還是大哥,暮藍不是暮藍了。”尉遲暮藍心溫柔得像浸泡在青竹花的溫泉中,身體柔若無骨,軟洋洋地全然不想動彈。念寒有這樣的魔力,她的聲音就是月牙的柔,七弦長筒的妙音,七裏香的醉生夢死。她從屏風後走過來的進來的時候,你就在那一眼忘了她的聲音。一切用在美人身上溢美的詞曲,都是對她的褻瀆。她全身上下沒有珠花一串,因為她知道珠光寶氣是她清韌嫋娜的敗絮,細草編成的靴子、袖子、釵子,就是她金玉的最好證明。她隻是靜靜地走來,明波素襪,就在大地的心跳中跳動最原始的天籟。她的手拂過焦木古琴,流動的一定是枯樹盤根的忍辱負重,她的眼遠眺白玉床,掛著的一定是珍珠簾子的裝腔作勢,她把玩著混沌小鼎,想到的一定是寒蟬僵鳥的畏畏縮縮。也隻有念寒,嬉皮笑臉的莘奉霆笑得有些呆氣而不自知。尉遲暮藍記得像石鏡般清晰。念寒已臨近他的身畔,仰著臉問他:“闊別的日子讓你變得生疏,這幾日你已忘了我?”她以一種低的姿勢直視著他,她的眼睛像沉沉的水墨,那麼深,那麼濃。她好像更美了,美得不食煙火,美得篡奪了所有女孩的驕傲,尉遲暮藍暗道。他不敢讓這張臉在自己的一呼一吸的距離頓留太久,他不敢在眼裏找到默契的通道。“九天玄女紆尊降貴,我想不都不敢想。”“你我不是外人。”“九天重樓深闕,來的路定是漫漫遙長。”“你是在責備我。”“我不敢,我的怨言在天界時早就清淨了。”“一幹二淨也好。”念寒勾起冷冷的笑,“你是想讓臾畫小丫頭取我代之還是青青曳。”“你的小肚雞腸還是沒有改過。”尉遲暮藍搖搖頭道,“高處更寒,欺侮不是一種良好的法子。”念寒忽然之間不笑了,她不笑的時候隻想讓焦木古琴啞聲,白玉床烏黑,混沌小鼎埋藏。她道:“我來說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一定見過一個劍極快極柔軟的人,比你想象的還要快還要柔軟。”尉遲暮藍大驚失色道:“風秣乾?”念寒也不應聲,她自顧自道:“他有個師弟,驚才絕豔,據傳是天之都空前絕後的奇才,你們最好還是不要與他為敵。”尉遲暮藍縮了縮肩膀,訝異道:“風秣乾是天之都的人?”
“眼睛會欺騙人的,我不會。”念寒嗬氣如蘭道,“風秣乾與天之都的碧宇羽仙千絲萬縷的聯係,不是我們外人所能深知的。”“你說的就隻有這麼多了。”“不,我說的還有一個女子,你絕對忘不了她。”“我知道這消息對於你太過沉重,但我思量頗久,還是選擇原原本本全吐露給你。”練淚棠歎氣道:“你太多事了。”尉遲暮藍身影痙攣了數下,他突然生出了一種疲倦的無力感,他重重倒地,泣不成聲。“我還是不知道的好,也許我真的該憩息一會兒。”他輕微的,不帶一點兒的感覺,閉上了眼。
黑暗在奔逃。
他全力追捕,
他驀然發覺,
那亡命而走的黑暗就是他自已。
尉遲暮藍再次醒來。
他驀然發現,
他已不在那暖意絨絨的密室中。
這也是夢?
有葡萄,飽滿豐盈的水晶蜜葡萄。葡萄在一個人的手中,津津有味地嚼著。她似乎多披了一件綠紗外衣,外罩了一層厚實的頭巾。滾圓修長的雙腿,挺立裸露的雙丘讓他有一種時空倒流的錯亂感。湫媚眼神古怪打地量著他,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舌涎生津,幹渴難耐。“小暮藍,你是甩不掉姐姐的。”“葡萄的味道純美,我知道你渴,有一種人是天生喜歡別人求的,不幸運的我恰好是這種人。”“求人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尉遲暮藍投注的眼光怪怪的,道,“難的是我會向敵人磕頭求饒。”湫媚有意將葡萄在櫻唇輕輕一檫,沒好氣道:“有些人天生不領情,難怪吃不到這潤口多汁的葡萄了。”“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你奢望公平,不覺得極可笑,葡萄在我手裏,它不是你的。”尉遲暮藍喉嚨吞了口唾沫,換了個話題:“我想不透你擒我來的目的。”湫媚春花似的微笑:“你可以不必想的,隻要我的手一動,你什麼都不用想了。”“你是來殺我的?”“是我救了你,你再也不用擔心想得腦瓜子疼了。”“大哥說對了一句話,若再次落在你的手心,誰也救不了我。”“他說的是實話,你安安心心的上路未嚐不好。”“他說的雖是真話,你卻隻說對了一半。”“哪一半?”“有一個人可以救我一命。”“我看不出有這樣一個人。”“你眼睛明亮,心卻是盲的,因為那個人就是我自己。”“若是大多數的人,一定會做出優柔寡斷的蠢事,幸好我不是大多數人,我隻會做一件事。”“你不怕自己錯的不可原諒。”“我隻要輕輕一掌,死人的巧言令色是不可信的。”她的掌還沒有劈下。因為她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本應該四肢麻痹、動彈不了的尉遲暮藍突然立起了身子,如霧如電撲來。如霧如電的黑光捅入了她的胸口。她怒喝一聲,欲反手一掌格殺尉遲暮藍,可是一種暈暈沉沉的五花大綁的感覺掏空了她全身的氣力,她美目無光,手足僵冷,腦海中的記憶長江大河般流失。“毒。”她遠去的記憶忽然倒出來了什麼。那道黑光遺留的是一道淺淺的微不足道的墨痕。“我一知半解的現在全明白了。”她搖搖晃晃地穩住了嬌軀,道,“我精心設計贏來的是我為自己挖掘的墳墓。”“太遲了,什麼都太遲了。”尉遲暮藍不敢看她,他凝眼引向晦暗的穹頂。灰色的不見邊界的不見日月的空間,真的像一個陰森森的雞殼狀的墓室。遼遠的斷裂的坑穴中有火光跳躍。如果你再細心地凝視片刻,你會發現火光下的是通紅的固體狀的岩漿,在坑穴裏磨爪蟄伏。這詭秘的闊大的空間下麵竟是一個熊熊凝結的岩漿火海。湫媚一咬銀牙道:“你用的是指間殘夕刃,稀奇的是你敢繼承共越無涯這對毒刃。”尉遲暮藍晗首道:“指間殘夕刃自共越無涯失蹤後隻遺下一把,我在共越無涯的墓前找到了另一把,退而求其次得知蕁道之墓不過是共越無涯的死墓”“你可知這對毒刃天生不詳,是四大不詳之兵的其中一個。”“空空子大師畢生心願便是得到一塊天外靈石鐵,鍛造一把世無匹敵的神劍,惜哉寶劍出爐橫生暗禍,竟錯鑄成一對邪毒無比的怪刃,空空子大師痛哭三日,哀嚎不詳,之後再也不提鑄劍二字。”“你通曉始末,攜這對傷人傷己的兵刃,可謂是怪人。”尉遲暮藍冷靜道:“離火宮的江濤節變接受了朋友相贈的輕靈婉約的長庚劍而誤了性命,我卻因這對不詳之刃接二再三活了下來,世間幸而不幸,當真是一件器物,三言兩語所能道清。”湫媚冷得牙齒直響,她明眸善睞已經深深凹進眼窩,死氣沉沉的氣味在她的五官遊弋,毒的霸烈比她想象的還要強猛。她全神貫住抗衡自己的柔弱,她絕不甘心在其貌不揚的尉遲暮藍麵前潰不成軍。“就算你洞察秋毫,也決計猜不到你身困何地。”尉遲暮藍麵容沉穩,他穩穩道:“最安全最危險最意料之外的地方就是西天鬼國,你應該知道我說的不會錯了。”湫媚美目中已經沒有光了,她刺蝟的皮被無情挑穿。她還是不肯服軟,臨死前也要小小頑抗一下:“雖說我一敗再敗,但我還是勝你了一次。”“一個人被自己最親最愛的人出賣,那種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悔恨我是不會嚐到的。”她遊目四顧,尉遲暮藍現出一幅無可奈何的悲慘表情,她知道自己已經在這場口舌之爭的遊戲中勝出,餘下來的,隻有等待死亡的降臨。“帝釋迦。”在回憶消無的一息前,她想起的最後一人不是她自己,而是那個心痛得流淚、心甜得迷亂的帝釋迦大人,那些花前月下的誓言,不知疲倦向前飛著,晃動的漂浮的都是他的影子,他的輪廓。一息之後。她垂下了肩膀,再也再也沒有轉過眼來。尉遲暮藍口唇緊閉,表情生硬,泥雕木塑呆呆立著。有一人輕手輕腳行到他腳後,他似是一無所知。她一身黑衣,身姿婀娜,頭上套了個獅頭麵具,隻有一雙更勝春蔥的白手遮攔不住。“我實在該殺了你,不擇手段殺了你。”她聲音輕柔得像搖搖蕩蕩的蘆葦,又帶著極清醒、無休無止的氣憤。不可思議的,她寧可錯失良機,也不願在背後傷人。尉遲暮藍轉過身子,她瞳碧如潭,波光瀲影,一眼望去,他就在高高低低中流動、飄蕩,人影不清。“你若出手在前,我一點抵抗餘地也沒有。”尉遲暮藍道,“大限已到,人的力量是弱小的。”她反問:“你知道我是誰?”“西天鬼國眾鬼頂禮膜拜、雍容尊貴的聖女若不是離群索居、心冷如冰,也不會聲名不顯,不為外人所知了。”“你知道的很多。”“這位冰清玉潔的聖女本應該在西天鬼國的聖地參道修行,接受西天眾鬼的歌功頌德,無緣無據與我聚麵是一件想都不能想的事情。”“這實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黑衣聖女歎氣道,“一分一毫的的可能也沒有。”“這兩件事矛盾重重,其實隻要好好想想也許就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為什麼?”“因為這裏就是西天鬼國的聖地。”黑衣聖女淡淡道:“活下來的一定是聰明絕頂的人,你做到了。”尉遲暮藍目光移向湫媚的屍體:“她的同黨是你。”“你有幾個不好對付的兄弟。“她聲音四平八穩,”我們的合作一向很愉快,這件事我們做得天衣無縫、不露馬腳。”“可是她死了,你卻連一點兔死狐悲的感情都沒有,你像一個最冷血的瘋子。”尉遲暮藍聲音灌滿了傷感,他驚慌失措地後退。她冷笑,尖針似的冷笑道:“你呢?你自以為堂堂正正,做的事能問心無愧?”“我不該暗助你一次。”“你一心救的是你自己。”“我的經脈沒有完全解開,你舉手投足就可以擊殺我。”尉遲暮藍皮肉抽動,他心口發毛,不得不像一個為了榮耀坦然赴死的英雄去正視風暴的怒氣。她沒有發怒。她需要深思熟慮。“你就像一隻拔毛去牙的可憐病貓。”她慢悠悠道,“你不值得我大費幹戈,可是你一旦精氣充沛,又要凶相畢露,野性不改。”“我不是非殺不可也不是撒手不顧。”“是的,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你不殺湫媚,我就不那麼左右兩難了?”“殺她的人不是我,是你。”她笑吟吟道:“你可見過我動過一手一腳。”“沒有。”“一個不假借器物的人,怎麼能殺人?”尉遲暮藍目光淩利得似天雷轟頂,道:“你騙過了她,她相信你,仰慕你,你卻用最惡毒的心思、最卑鄙的手段去算計她,毀滅她。”“我是一個惡毒透頂的女人,用的也是最惡毒透頂的法子,自食其言一次也不足為奇。”她在灰色的迷霧的世界啟唇冷笑,笑聲中殺氣增長,盈盈滿滿填盡世界。“念寒。”尉遲暮藍聲音充滿了痛苦,“若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結局,我也不願懷疑你一次。”她嬌軀忽然以顫顫栗栗的動作撲滅了殺氣,道:“你說的是誰?”“就是那個沾不得半點風塵、見不得一滴血汙的念寒。”“她是你的朋友?”“是,我們雖不能同心同德,卻也不是凡俗朋友可比。”“她在哪裏?”“此時此刻,她就在此地,念寒就是西天鬼國聖女,西天鬼國聖女就是念寒。”迎來的是黑聖女強硬的冷笑:“你一定是走了眼,兩個身份、性格截然不同的人怎麼會是同一人?”“這世界不會有兩條一模一樣的河流,也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