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內閣的時候,子孝哥哥正盯著一盤棋局出神,剪秋靜靜得立在他的身側,同以往在蘭芷園中一般。
我緩緩上前去瞅那棋盤,另一側的一個紅衣女子忙退身讓了讓,於是整個棋局便展露在我麵前,黑子占盡優勢,白子偏居一角負隅頑抗,然而大局已定,任是再高明的手段也是毫無寰轉餘地了。
我看著那棋局也是愣了,原來他明白,棋如人生,人生如棋,大局已定,大局已定……
子孝哥哥神色黯然,沉吟良久,他抬頭望向我,幽幽問道:“如果是你,明知道舍棄很多卻連平局都不一定保得住,你覺得值得嗎?”
我一愕,想都不想便答道:“如果是為了權勢地位,那我覺得不值得!”
“可是飛蛾明知道會死,還是奮不顧身得撲了過去。”他微眯了眼,忽而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溫潤儒雅。
我未曾想溫軟如同女子的子孝哥哥對權力是如此的執著,竟然到了癡迷的程度,歎息聲不自覺發出口,“那你覺得值的嗎?”
他輕喟道:“我覺得值得!曇花美在霎那,我若不爭,終其一生也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皇子,我賭上自己的命,隻為在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他柔和得笑笑,眼中滿是清澈寧和。
“即便隻是罵名?”我咄咄逼近,想要將他看個透澈。
“是!罵名也罷,我隻想留下活著的痕跡,不想埋葬在浩瀚的曆史洪流中。”他抬起頭,目不轉睛得望著我,笑容淡定,“將來我的廟號就用‘殤’吧,靈兒你替我記好了,莫讓那些史官胡亂捏造。”
周殤帝……
我倉惶退後一步,呆呆得望著他,竟忘了言語。
良久,他揮手讓閣內的人全部退了下去,溫和得說道:“既然你回來了,那我便向你討個人,剪秋姑娘以後便跟了我。”他的語氣堅定,全然不是征求我的同意。
我低頭盯向棋局,依稀弄懂了子孝哥哥隱藏的感情,他這個人,為何總要把所有事情深埋在內心,要知道感情一旦錯過,便永遠也追不回來了。
“為何是她?為何是現在?”我終究問出了口。
“因為她是唯一一個下棋贏過我的人,因為我隻有現在,以前要活給父皇看,往後要活給天下人看。”他回答得幹淨利落,卻掩飾不住淡淡的憂傷。
突然想起辛逝曾說我是第一個跟他站在同一終點的女人,我從來不懂他何以對我如此執著,現在看來,男人跟女人的想法果然是不一樣的。
在我看來,下棋贏了他又如何,這真是個荒唐的理由,於是我考慮片刻,決定告訴他實話:“你的棋藝很好,別人贏不了你也是正常,再者,剪秋她自己是不願意的。”
他似乎料到我會這麼說,意味深長得說道:“若我當皇帝,整個衛家軍也是不樂意的,可那又如何,天下沒有完滿的事情。”他伸手撚起一枚雪白的棋子,用手指輕輕轉動著,好久好久,我以為他不想再說這件事情了,他卻又添了一句,“並不是每個人都贏不了我,我不是傻子,別人有沒有讓棋給我,我是看得出來的……”
在他長長的歎息聲中,我終於明白過來,然而還沒待我說話,他又似是嘲諷的一笑:“起碼衛伏遙從未曾真心待過我,每次總是棋差三路,他算得可真準。”
聽聞他這話我真正驚呆了,伏遙是子孝哥哥的伴讀,倆人自小親厚,所下過的棋成百上千局,我猶記得有一次伏遙勉強與子孝哥哥平了局,我樂得嘴都合不攏,嘻嘻笑著打趣他,一向張揚的伏遙卻隻是矜持得笑了笑。
原來,在我看不到的背後,事情居然是反過來的。
我與子孝哥哥都靜默了,乾清宮裏說不出的寂靜,隻聞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似乎是越下越大,恰如我心中的感覺,濕漉漉的。
其實衣衫頭發都是濕的,方才一股氣頂著,此時方感覺到冷,身子也不由自主哆嗦起來。
子孝哥哥看在眼裏卻並未動,隻是沉聲喚道:“弈棋,送公主回宇清宮,讓桓雲調派禁衛兵好好守護。”話畢,隻見方才那個紅衣女子嫋嫋進了內閣,輕立在我的身側。
我抬袖拭了拭額頭,靜靜說道:“我要去看父親,還有子奉哥哥。”
他看了我一眼,轉頭望向窗外,半晌,他歎道:“好,父皇在韶華宮,子奉還有方拓他們在華清宮,讓桓雲帶你過去會方便一些。”他就那樣一直盯著窗外,綿綿的細雨絲將天空染成水墨色,又帶了些陰沉的涼意。
此刻,他是傷感的,我相信那是真的,但如果將事情從頭再來一遍,他還會如此,這,我也相信。
我轉身離去的霎那,他又說道:“靈兒,先回宇清宮換件清爽的衣服,你這樣……父皇看了會心痛的……”他的聲音很低,很輕,飄渺的如同雲端。
我心頭一滯,回眸望向他,他卻依然那樣望著窗外,仿佛精雕的蠟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