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成年禮(3 / 3)

折騰有近個把時辰,胡子爹才麵向神龠作楫。

新的程序又來了。這是最後一個程序:割禮。

那桌上又擺了幾樣東西:一把小小的刀、還有棉簽,還有藥水,看來這一刀非割不可了。我也聽人說就是割去男根上的包皮,還是不免幾分害怕。

“躺下吧!”拜了天地君親師,胡子爹輕聲吩咐。

不知何時父親已搬來一張小竹床,還放了枕頭,我眼一閉,心一橫,心想這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肯定是有其道理的。更重要的是,我認為這成人禮是可以使我一夜長大的。

我閉了一會眼,見還沒動靜,就悄悄睜開一條縫,見胡子爹在神龠前又是作楫,馬徒和爸則燒那紙符。姐又端了盆沸水進來,衝我莞爾一笑:“放鬆放鬆,割了就好了。”

我苦笑,她這話聽起來要把我那情欲之根全割掉似的。

姐出去把堂屋門輕輕拉上。

胡子爹拿起桌上的藥水和棉簽,走到我身邊:“小家夥,還不脫掉褲子,又沒外人,”我大窘,不得已脫了褲子。

下身那物一涼,我知道胡子爹在擦藥水了,漸漸那物沒什麼感覺了,胡子爹又拿起桌上的刀,先在沸水裏浸一分鍾,又拿到又油燈上反複烤了近一分鍾,就舉著那寒光閃閃的小刀衝我走過來了,我一驚,趕忙死死閉上眼,父親拿著我的手,說不要怕不會痛的一下就好了。

果然隻有幾十秒功夫,胡子爹吐口氣說行了。父親和馬徒鬆開我手,我卻不敢動彈,等他們收拾東西出去,我極小心的躬身看著下身,那物還在,隻是那包皮短了一點,也沒出血了。也沒痛感,我頓時心中石頭“砰”的落地。

那天成人禮宴隻有我和胡子爹、馬徒、父親、姐幾個人吃飯,家裏應參加的長輩二伯、大伯都過世了,胡子爹要我叫上要好的夥伴來慶生,我想來想去隻有七夜了。姐就跑去喊,卻失望而回:七夜昨日跟村裏人進城打工去了。

我還是興奮的,因為我長大了,不再是不懂事的愣頭青了。

烏拉!十八歲。

天是藍的,地是黃的,太陽是白的,一切都那麼實實在在。

一連幾天,我都沒有做夢,再沒聽到“仄麻紮裏崩”的咒語,也沒有再開過天眼飛翔過。

我開始懷疑我是否真正擁有過那些異能。

也許是我的幻想,也許是我的妄想或臆想。什麼喊魂大法!什麼解眠秘術!什麼梅王劍!統統見鬼去吧!

我散散淡淡走出鄉政府大院,走到土路上,卻發現又有眾多人紛紛往娘溪古塘湧去。

莫非劇組又在拍惹火的鏡頭。

直到有人說古塘裏發現一具女屍,我猶如被晴天霹靂一擊,全身發麻,手腳發顫。

我狂奔著,那些路人都驚異地望著我。我跑到古塘邊,古塘邊停著劇組打造的幾葉小龍船,幾個人正在將一具女屍抬到龍船上。

龍船緩緩靠近岸邊。

我第一個衝上去,掀開蓋在女屍臉上的白布,頓時一膝跪倒:真是師師!真是我的師師啊!

已經被水泡得全身浮腫的師師依然那麼清秀,緊闔的秀腳再也睜不開了,淡紅色的膚色變得蒼白,那身綠衣青褲也浸泡得失去色澤……

現場保護起來了,後來來了警察。我自始自終參與了調查。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劇組想在端午節拍一場賽龍舟的戲,戲中一偷情養漢的女子被綁著石頭沉下潭底,模擬拍攝時當然用的是本地水性極好的村民做替身,那村民被實打實地綁了大石頭沉下塘底。沒想到他沉到潭底正在自己解開繩子時,意外發現了被卡在水底岩石間的女屍……

師師被確定是那女屍,師師和我相好時,不少人認得她,鄉中學幾名老師也來證實了。

胡先生被接來時是兩個時辰之後,雖然去接的鄉政府幹部委婉地說師師出事了,但胡先生顯然沒想到會是天人永隔,沒想到心愛的女兒已是香消玉碩。

“師師,我的乖女兒……“胡先生老邁的軀體撲在師師屍體上,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師師是自殺的,我似乎可以還原她的自殺的過程,但我那真是種戀人之間的特別感應嗎?胡先生說他早料到這個結果了,可他一直不想相信,一個多月前師師曾回去過一次還向他問師師媽的墳地,要用解眠術救活媽。

“傻孩子,真的活不過來的……我告訴了她媽的墳,她去看了,不信,她說她媽那麼美麗,一定不會腐爛得那麼醜……她太想要媽疼了……”胡先生喃喃自語。

我此時才明白師師內心那巨大的母愛的饑餓,和滿女的饑餓是兩個層次上的,卻殊途同歸,同樣摧殘著精神意誌走火入魔。

胡先生說,師師說過輕生的話,“師師你是以死逼我啊!可你媽真的不是被催眠,而是死了……小時候對你說你媽隻是睡著了,才是騙你的啊……”

師師的悲傷無法彌補,她的犧牲也無法挽回,我潸然淚下。

下午的陽光灑在蓋了白布的師師屍體上,圍觀者漸漸散去。此時劇組的那個小胡子導演過來對胡先生說想拍下這一悲慘的鏡頭作為此行的紀念,要他配合演一下,胡先生木然不語。我火了,我說:“你們是他媽的人渣!快滾!”

小胡子導演臉脹成醬紅色:“不拍就不拍,幹嗎罵人嘛!”悻悻地走開了。

棺材過了一陣拉來了,在好心村民幫助下把師師抬進棺材,再抬上那台農用車。那農用車主就是蒼場的村民,他是按胡先生吩咐把胡先生自已為自己準備的那口棺材拉來的,白發人送黑發人,怎不肝腸寸斷。

我扶著搖搖欲墜的胡先生坐上車,我要扶棺送師師回去。我已顧不上羞怯。

胡先生沒有拒絕我,事實上他也沒有講話的力氣了。那種喪女之痛就像一隻無形的手在不斷地剝繭抽絲,消耗他身心精髓。

我以為可以更多地看看師師的,沒想到車到鐵索橋,過來幾個村民抬起棺槨,直接就往墳山裏抬去。我急了,問怎麼不抬回家去。

“師師才十七歲,還沒成年呐……”一村民道出原委,未成年人死亡是夭折,是不開悼祭奠的,連家裏也最好不放,免得她牽扯太多舍不得家不前往極樂世界。

胡先生讓人攙扶顫巍巍走,淚水流個不停。

墳山上墳穴早有村民挖好了,鞭炮響過,眾人便將棺木放進墳穴,並一鋤一鋤地埋土,我淚水無聲地流淌。軟弱無力地跪在地上,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去了,而音容宛在,何其悲哀。

無邊的彩霞血一樣鮮豔,墳上插起了白幡,卻沒有砌墳台,隻插了一塊石碑,沒有寫上卒者姓氏的石碑,我明白,未成年亡者也是不能立墓碑的,無名無姓,在天地間溘滅。

暮色四合,芳蹤漸遠,從此杳無。我長跪不起。

禍不單行,噩耗又在這天傍晚傳來了。

父親的電話直接打到辦公室,要我馬上回家。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洋樓店裏坐了一層人,大伯、二伯、和哥等人都來了,一個個臉上還掛著淚痕。姐哭得最傷心,哭完了又忍不住哭,幹脆進去哭泣了:“三伯……你好苦啊……”

我頭“嗡”地一響,父親在我耳邊說:“你堂哥和滿女打來電話,說你三伯病故了……”

真的嗎?怎麼這麼快?我知道人總有一死,可三伯您剛回去沒幾天,還沒享受到天倫之樂啊?不可能!不可能!

我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堂哥的手機,堂哥說了一句:“我爸他去世了……”就涰泣不成聲。

話筒掉下來,我呆若木雞。父親說三伯是回南州後到檢察機關自首了,當天就病倒了,在醫院呆了三天三夜,就因呼吸功能衰謁不治身亡。所幸的是,他家人都在身邊陪伴著他。

想到三伯離開木榴時精神安寧,心態平和,已無病入膏肓之態,難道那隻是回光返照?難道三伯真的失魂落魄隻剩下那軀殼?

三伯真的走了?還是開的巨大玩笑,以遮人耳目?

我默默走到樓下,看著那株三伯親手栽下枯死的爬山虎,悲愴莫名,淚流滿麵,我想,這一次,三伯是真的走了,而且,再不會回來了!

那晚父親和我們商議了很久,確定次日一早趕赴南州吊孝,隻去父親和大堂哥,畢竟手足情深啊。而作為未成年我的,無緣去憑吊三伯遺容了。

此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認為這不是真的,認為三伯活在某個角落,並作出種種荒誕不經的猜測。還偶爾回家去秘室看一看。

直到某一天早晨醒來,我第N次努力想張開天眼看看或飛去南州看看,發現自己已真的已開不了天眼,也無法飛翔,那些似曾有過的特異功能在我身上已不複存在,我一聲歎息,開始默認了那一事實。

我望著瓦藍的天空無聲祈禱:三伯,魂兮歸來!

我像做了一場五彩斑斕的夢幻,醒來才發現,我不是我,她不是她。在時間的輪回裏,永遠都是物是人非。難道人生真的是相見不如懷念,懷念不如悼念?

短短幾個月,我永遠失去了幾位親人和師師,暫時失去了四喜,死者已矣,生者還是要繼續下去,生命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苦難,我經過三天三夜的掙紮,告訴自己要堅強。

悲傷會過去的。

我已是成人了,三伯說過:失戀是男孩子最好的成人禮,我要做成熟的男人,我要大步向前,不要兒女情長。我要走出三伯的陰影。我們都要走出三伯的陰影,我想三伯的骨灰盒應送回來,入土為安了。

我沒有給遠在南州的四喜打電話,雖然那隻是舉手之勞,通過滿女就可以聯係到四喜,我開始沉下心來思考一些問題,我想,也許我和四喜都需要時間來沉澱浮躁的情感。

寂寞的鄉村其實也日複一日地輪回著本真的質地,獅子山依舊那麼滄桑,娘娘山還那麼秀美,娘溪的水還那麼淙淙流淌,清澈發亮。土路硬化工程正在進行,爸和村民入股開發的娘娘山景區也熱火朝天籌辦中,外麵的遊客還是陸續進山來。我還是平凡地坐在鄉政府辦公室裏做那份平凡的工作,偶爾也懷想逝去的那些夢幻般的日子,卻心境平靜如水。

那個太陽曬得人昏昏欲睡的午後,我又聽到一種似遙遠似很近的聲音:“仄麻紮裏崩……仄麻紮裏崩……”

我知道這是我的幻想,可我還是情不自禁走出房間,走出鄉政府大院,走到土路上,再走到綠得發寒的娘溪邊。

古塘的水像綠森森的眸子,像師師的又像四喜的,又像三伯的,在靜靜的看著我。我驀然發覺:我終還是不能忘卻……

“三伯……師師……四喜……”我不停地念叨我青澀歲月最難忘懷的人,久久凝眸……

而那個午後的太陽,一如碩大的淚珠,懸在那藍瑩瑩的天空,熠熠生輝。

後記

娘溪幹涸的河床,連我也找不回記憶,三伯更是找不回的。

所有的妄想幻想終歸化為雲煙。在空靈寂寥的山野裏,三伯曆經磨難,終於大徹大悟,決意回去自首。至此,他已在外東躲西藏了四個年頭。記得那天深夜,他將長年穿的那身農民衣服脫下來,換上了過去那身當局長時的衣服。似乎一下子腰板也挺直了幾分,找回了一點尊嚴。

悲壯的氣氛籠罩著家族,我無法想象三伯離去時那一夜的感想,天還沒亮,他隨我坐進停在鄉政府院裏的大巴車。借著曙色掩護,頭戴一頂草帽的三伯順利離開娘溪。而在鎮上轉車去縣城時,忽然一個人在背後叫住三伯:“老唐!”三伯和我有些驚慌,待看清是那同鄉的老稅幹並無惡意,才心安幾分。老稅幹請三伯和我到他家裏喝茶,還要做飯,三伯不敢久留,匆匆告辭。到縣城後又不踏實,讓我回鄉後,他繼續趕去省城。我和他就此分手。

三伯逃亡幾年。三伯的家產得以保全。當初他認為他出逃是正確的決定。四年後,他顛覆了這個決定,他省悟到了:名利其實並不重要,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十月的一天下午,父親正在磚樓裏拔打著算盤算賬,接到鄉政府總機通知接電話,他夾著算盤匆匆趕去,竟是三伯兒子從南寧打來的報喪電話:“叔叔,我爸去世了。嗚咆。”父親當時一驚,手裏的算盤啪地墜地,珠子散落一地。

三伯的時代就此終結。三伯是回到南寧自首後忽發腦溢血身亡。腦溢血在醫學術語上為腦神經興奮破裂。大悲大喜,大榮大衰,易發此症。

又是十數年之後,父親臉上也出現了恍惚神態,垂垂老矣。木榴大屋場已興建了一幢幢新樓,父親修建的象征首戶榮光的磚樓早已破舊。在繼大伯、二伯過世後,父親於公元2011年10月初9子時病故。父親和大伯二伯也都是忽患腦溢血。和三伯一樣,死時神誌不清。我從北京趕回老家時,父親已躺在堂屋裏過去兩個時辰了,手腳俱涼。

給父親做法事時,道師先生在娘溪畔那畝田地裏焚燒紙屋,在那父親勞作了半世的田地裏,我看到縷縷青煙飛天而去。田邊那隻餘涓涓細流的娘溪,汩汩潺潺,宛如父親及三伯等人的叮呤,又如母親等人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