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午後的經曆,像中了魔咒一般不可思議。
我直挺挺躺在床上,三伯離開我家失蹤後,我的心更緊張了,頭腦也一直昏昏沉沉,似夢非夢。鄉政府大院一片寧靜,淡淡的春陽透過玻璃灑照進來,房間裏於是浮起一層薄薄的光芒……
一個聲音似從遙遠的天際傳來,聽不清晰,再聽,似乎是一句雜亂無章的話:“仄麻紮裏崩,仄麻紮裏崩……”就像藏語一樣晦澀,咒語一樣隱秘。
得到召喚似的,我機械地坐起身,機械地往屋外走,對麵的辦公室沒開門,走廊裏沒一個人影,我向左拐,下樓,我趿的一雙拖鞋在樓梯石階上拍打出拖遝之聲。
陽光白晃晃地燦爛,天空瓦藍瓦藍海洋一樣,出了鄉政府大院,就看見土路邊成片成片金黃的油菜花,有粉粉的蝴蝶和長著紅尾巴的蜻蜓盤旋著嬉戲其間……
卻不見一個人。
慵懶的鄉村似乎正在酣睡,路邊幾家店鋪裏店主歪著腦殼趴在櫃台上打盹,幾隻貓狗雞鴨也在屋簷下佯睡。我似乎長長地吸了一口芳香的空氣。
我走向娘溪,遠看那溪玉帶灼灼生輝,近去那溪是有點綠,淙淙流水聲也好聽,那古塘一直是個禁區,綠幽幽地嘇人,偌大的水麵波瀾不驚,照得出人影來,我向古塘凝眸之時,“噗”地水麵竟鑽出一條小白魚,劃個好看的弧線,看了看我,有迅疾無比地鑽入水裏去,驚起這死水微瀾,漾開了一圈圈不斷擴散的水波……
背後有點燥熱了,我似乎本想泡進溪水裏的,身下壓仰已久的荷爾蒙又在蠢蠢欲動了,潛伏了一個冬季的欲望在強勁地萌芽,而耳邊那個聲音隱隱約約又在響起:“仄麻紮裏崩……”
我看見秀美的娘娘山在光暈下更生動了,那拈花微笑的形象更逼真了,連兩隻乳房的輪廓也栩栩如生,我第一次發現娘娘山和獅子山竟有如此風韻,難怪村上幾次向鄉政府打報告要開發娘娘山和獅子山。獅子山自從古洞被炸後就無人問津。娘娘山我一直想去看看。
踩著踏腳石過了娘娘溪,還是打濕了褲腳,再穿過溪邊幾戶人家,我往娘娘山走,那是一條有一米多寬的茶馬古道,青一色的青石板鋪成,一直蜿蜒伸入山尖上去,長出的野草昭示著古道的衰落。
我撿了兩塊石頭擤在手裏,走了十幾米,看見一根長木棒,就扔了石頭,持棍在手,我膽小,怕蛇、怕鬼、還怕蟑螂。
午後的陽光淡淡地灑照下來,山野籠罩在夢幻般的輕煙裏。
爬上半山腰,我就氣喘籲籲了,我猛然閃過一個念頭:我上山做什麼來?我為什麼要一個人山上?我可以不上山的?
躓躕間,我四下打量,隻見林蔭遮日,幾分黯淡,古道狹長如蛇,青石板上還長出輕輕的苔蘚,有黑色的螞蟻在尋找什麼。林子裏傳出長一聲短一聲蟲鳥啁啾聲。
此時我看見有一行帶新土的腳印,就在我站立的左邊林子裏,我的視力本來不好,戴著眼睛也是不能觀察入微的,可那天也是怪異,我竟然看見腳印上沾了幾根長卷發,而且我居然毫不遲疑就跟蹤而去。
後來我琢磨這事,覺得我是被那長發誘惑去的,那長發被我想象成師師或芝芝或小曼的,於是我行動果斷沒想到恐懼。
盤根錯節的老鬆樹和杉樹巨蟒一樣包圍了我,我正努力尋找腳印的出口,斜刺裏就鑽出一隻雪似的兔子來,蹦蹦跳跳鑽向前去,我拔腿就追,追了七八步遠前麵竟然開闊了,那小山丘似的連綿,還有破舊的白幡,讓我慌忙收腳——我闖到墳山上來了!
更為恐怖的事情出現了:我斜對麵竟埋伏著一個人!
透過眼角餘光,我再次確認,那人就彎腰靠在那野茶樹後,似乎是衝我來的,應該持有凶器,我本能地大喝一聲壯膽:“哪個!滾出來。”
沒人回答,我高度戒備地四下掃量,最後將目光釘牢那野茶樹後的人。那一團青衣隱隱顫抖。
我當時心裏升出疑問,那是人是鬼?如果是人,他為什麼要跟蹤我,莫非是我三伯或我爸的仇家想綁架我?如果是山鬼,那老人說過遇上了好歹要去打一下,不然會纏著不放。
當即我條件反射地一個箭步衝了過去,不管三七二十一,舉起棒子劈頭蓋臉就猛砸下去。隻見得一聲脆響和零碎的雜聲,茶葉亂飛起來,那青衣人卻仆地倒了下去。
那是個青衣女人,長頭發披在身後,四腳八叉地趴在地上,已是倒斃身亡。因為我用棍子挑了兩下沒一點反應,當時我嚇壞了,手裏棍子一鬆,驚叫一聲:“媽呀!”魂飛魄散地掉頭就跑。
迎麵撞到那古鬆樹幹,撞歪了我的鼻梁,我鼻腔一熱,立刻有粘手的液體奔湧而出。我已是顧不得了,一手抓牢幸好沒被撞飛的眼鏡,一手在前麵飛舞開道,慌不擇路地踐踏荊刺飛奔著左衝右突。
“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腦海裏被這個念頭充溢,快要爆裂,每一個毛細胞都被堵塞似的。
那大難臨頭的驚恐和悲傷在那午後的陽關之下迅速地擴張……
我末日來臨一般衝進我家洋樓,天是藍的,地是黃的,太陽是白的,一切證明,我不是在幻想,不是在做夢。
姐千篇一律地坐在店裏看電視,對我的到來不以為意。
“別對人說我回來了!”我喉嚨發緊,說話艱難,
“說麼子?”姐沒聽清楚。
“別,對,人,說,我,回,來,了!”
我盡量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等姐驚訝地“啊”出聲來,我已閃進了裏麵房間。我狸貓一樣上樓。還四處打量有沒有人看見我。
打開房門進入我那間房間,我抵在房門口大口大口地喘氣,好一陣才能看見房裏的景象,窗戶緊閉,房裏有了一股氣息。自從三伯走後,這房間我就一直沒回來住了。
我搬開衣櫃一看,那密洞還在,又安心了幾分,我眼下思考的是暫時沒人抓到我了,回想那一個個細節,我好生後悔,我真孟浪啊,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把人打死了呢,事業、前程,連同性命全完了,我雖未滿十八周歲,卻也懂得那些深入人心的法律條文的,殺人償命,至少我過失殺人也得判十五年以上。
我痛心徹肺地後悔,腦海裏劇烈翻騰,念頭出一個碎一個。忽然有人輕輕地敲門。
我頓時高度緊張,姐的聲音響起了:“雨果你不去看看大伯的開獵祭祀嗎?”
“不看,”我艱難地擠出兩個字,全身又已出來一身汗。
姐沒再說什麼,蹬蹬蹬,下樓去了。
我全身發軟,頹廢無比地往床上一躺,一個念頭卻清晰地鑽出來:誰見我殺人了,沒有!誰會相信我一個鄉幹部一個文弱書生會殺人?不會!我為什麼要去投案自首?三伯不是說過,“坦白從寬,牢底坐穿嗎?”再說我眼睛近視也沒看清是人以為是野獸呢?
就在這麼幼稚地自我安慰之下,我漸漸平靜下來,我想我不能躲在家裏,得製造不在現場的證據,對,去看大伯的開獵祭。
再三打量了全身上下,再三平息了心情,我下樓了,裝作若無其事對姐說:“大伯請人了嗎?”
姐說父親和胡子爹和村上老人都去了的,今早開始的要做兩趟祭,明天還要祭祀,熱鬧得很的。我說我回來就是去看祭祀的。
出門時我問三伯回來了嗎,姐說沒有,我交代姐:“如果有人問起來,就說我上午就回家了,呆在房裏哪也沒去。”然後我很招搖地大搖大擺出去,大聲和路上認得不認得的人打招呼。
幾麵紅的綠的幡旗把大伯那木屋襯托的蓬蓽生輝,堂屋裏擺了香案,一身獵戶打扮的大伯正在焚香禱告,他麵對著香案,每禱告一句,就彎腰做一個揖。
堂屋外的地坪裏,擺了一張八仙桌,桌上擺了一個小缸子,供奉了一個奇形怪狀的人物圖,再擺了豬、牛、羊三牲。還與平時祭祀不同的是,還擺放了貼了虎、鹿子、兔子等畫像的席位,這就是給“梅山神”設的壇。
我湊近壇前一看,看見那圖上的人物是倒立的,撐著一個“離卦”,看來就是傳說中的梅山神張五郎了。
父親和胡子爹也在作楫。自從二伯過世後,父親和大伯來往更多了,有事沒事就來大伯家坐坐。
“巫儀正章,有請五郎。”
一聲鑼響,胡子爹佛塵一場,朗聲宣誦,大伯便正正衣冠,從堂屋走出,站在那八仙桌前,雙手抱拳做個揖,喝將起來,“五郎五郎,梅山之王,五穀豐登,山珍與嚐,各路猖兵,威猛異常,哺我子民,萬壽其昌。”
父親和胡子爹馬上分頭行動,爸在大伯屋角豬、牛、羊踐踏不到的空地上,架起三塊瓦片,胡子爹則在路口的棗樹下架起二三塊石頭。小孩子玩家家一樣。
在坐的鄉鄰居老人一個個鄭重其事地蠕動嘴唇,應和大伯唱那“五郎訣”。我過去聽人說起過這種祭祀的細節,頭一回親眼看到,就像看那些老古董,但有點心不在焉。
大堂哥把那具破了肚的大肥豬一邊抱到案板上,刀光飛舞,瘦小的馬徒在一邊幫忙指點,在這種場合,馬徒總是少不了的。
看著那任憑宰割的豬的屍體,我就想到那被我擊斃的女屍,心驚肉跳,忙找個喝水的借口去廚房。我記得祭祀時在場人等走動都是有規矩的。
熱氣騰騰的廚房裏大伯娘和大堂嫂在忙個不停,淘米做飯,切葷煮肉。一副做大酒的架勢,我印象中隻有紅白喜事才這樣大張旗鼓的,我坐到大火熊熊的灶門口,身上竟有點寒意。
是心在發寒,手腳也在發抖。
我想我是倒了什麼運,好端端的竟打死了人,真是人有禍福旦夕,想我十七歲,什麼都沒好好享受過,就要以命抵命至少要在不見天日的牢獄中坐個十幾年,不但祖宗臉上無光,更是折煞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