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古代小說文體文法術語考釋》序(1 / 2)

經由晚清與“五四”兩代人的努力,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學問體係、概念術語等,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說別的,單是知識類型、學科建構、圖書分類、文體劃分,傳統中國與現代中國的差異一目了然。今天中國人所談論的“文學”,以及“詩歌”“小說”“戲劇”“散文”等文類,都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大轉折時代建立起來的。此一“知識建構”的過程相當艱難、曲折與繁複,用“驚心動魄”來描述一點也不為過——此後八九十年,雖然也有這樣那樣的波動與調整,但都是在延續前人的事業。借助那個時代的報刊、著述、辭典、教科書,以及可能公開也可能未公開的書信、日記、檔案等,中外學界正條分縷析,勾勒這一文化輸入、抗拒與調試的全過程。對於那時占主流地位的西學,既非頂禮膜拜,也不拒之門外,真正具有思想史意義的,必定是“對話”——某種意義上也是“抗爭”。

就以小說史研究為例,整個20世紀中外學界,凡取得驕人業績的,沒有一個走的是金聖歎的路子。但反過來,晚清開啟的“以西例律我國小說”,既是機遇,也是陷阱。陳西瀅誤指《中國小說史略》“整大本的剽竊”,之所以引起魯迅的極大憤怒,除了此乃鑿空之說,更因魯迅根本看不上被世人奉為教條的西式“文學概論”。不僅魯迅,中國學界的有識之士大都有此誌向。隻不過,這一扔掉西學拐杖、凸顯中國文學特性的努力,最近二十年顯得尤為醒目。不僅中國人這麼做,外國學者也有此意圖——讀美國學者浦安迪(Andrew H.Plaks)的《明代小說四大奇書》,你能明顯看到其借用評點之學來解讀“四大奇書”的企圖。

在中國的飲食傳統中,一直有“原湯化原食”的說法;照此推理,用中國原有的理論術語來解讀中國古代詩歌、小說等,應該是最貼切的。可實際上沒那麼簡單。這種尋求傳統資源支持的閱讀與闡釋,在詩文研究上比較成功,而在敘事性質的小說、戲曲上,則“同誌仍需努力”。我猜測,那是因為在漫長的曆史進程中,小說因“不登大雅之堂”而較少吸引特異之才,故理論體係的建構不算太成功——相對於詩話、詞話、文話以及書論、畫論而言。可這不等於說,這一努力的方向不對。關鍵在於,從何處入手,什麼是轉化的有效途徑,以及如何達到理想的境界。

我同意本書作者的觀點:“梳理中國小說之‘譜係’或為有益之津梁,而術語正是中國小說‘譜係’之外在呈現。所謂‘術語’,在本文中是指曆代指稱小說這一文體或文類的名詞稱謂,這些名詞稱謂曆史悠久,涵蓋麵廣,對其作出綜合研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考知中國小說之特性,進而揭示中國小說之獨特‘譜係’,乃小說史研究的一種特殊理路。”經由一係列考鏡源流、梳理內涵、抉發意旨、評判價值,本書確實給讀者提供了較為清晰的傳統中國小說的基本麵貌。

這一借勾稽“術語”來建立“譜係”的研究思路,馬上讓我聯想到朱自清的《詩言誌辨》。此等從小處下手,一個字不放鬆,“像漢學家考辨經史子書”那樣,“尋出各個批評的意念如何發生,如何演變”,在朱自清看來,是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正途,更切實可靠,也更有學術價值。在《評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卷》(1934)中,朱自清稱:“郭君還有一個基本的方法,就是分析意義,他的書的成功,至少有一半是在這裏。例如‘文學’‘神’‘氣’‘文筆’‘道’‘貫道’‘載情’這些個重要術語,最是纏夾不清;書中都按著它們在各個時代或各家學說裏的關係,仔細辨析它們的意義。懂得這些個術語的意義,才懂得一時代或一家的學說。”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以及《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最為引人注目處,確實在於對諸多重要文學觀念的精彩辨析。借考證特定術語的生成與演變,來“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這對於中國學者來說,實在是“老樹新花”。看看胡適、傅斯年對於清儒阮元治學方法的表彰,就能明白其中奧妙——後者所說的“即以語言學的觀點解決思想史中之問題是也”,與當下世人矚目的“關鍵詞”“觀念史”“語義學”“外來詞研究”等,有異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