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伽藍記》中的誌怪小說(1 / 3)

《洛陽伽藍記》中的誌怪小說

六朝時,誌怪小說興盛。其中,旨在自神其教的“釋氏輔教之書”,為誌怪小說的大宗。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迄隋,特多鬼神誌怪之書。其書有出於文人者,有出於教徒者。文人之作,雖非如釋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為小說。蓋當時以為幽明雖殊塗,而人鬼乃皆實有,故其敘述異事,與記載人間常事,自視固無誠妄之別矣。”宏觀談到了中國小說與宗教的密切關係,尤其關注到中古誌怪小說“非有意為小說”,表明時人對這些作品深信不疑,相信作品中的人與事都是真實可信的。據孫昌武考證:六朝釋氏輔教類作品大都散佚,魯迅在《古小說鉤沉》中曾輯錄一些故事斷片;典型作品還有在日本發現的三種觀音應驗記,即宋傅亮的《觀世音應驗記》、宋張演的《續觀世音應驗記》、齊陸杲的《係觀世音應驗記》,共輯錄了八十多個觀音故事,成為中古誌怪小說中釋氏輔教類的典型形態。

而《洛陽伽藍記》則保存了不少“釋氏輔教之書”。

《洛陽伽藍記》以佛寺為敘述中心,緊緊圍繞佛寺來敘事、寫人、狀物。何茲全在1998年4月4日的《中國文化報》刊文《佛教史研究的新領域》說:“五、六世紀(南北朝後期),每一個寺院都是它所在地區的經濟、社會、文化活動中心。”這樣,作為文化活動中心的佛寺,就與誌怪小說結下了不解之緣,就與人們的社會生活尤其是與人們的精神生活結下了深深的緣分。日本民俗學家柳田國男指出:“傳說的核心,必有紀念物。無論是樓台廟宇、寺社庵觀,也無論是陵丘墓塚、宅門戶院,總有個靈光的聖址、信仰的靶的,也可謂之傳說的花壇發源的故地,成為一個中心。”在《洛陽伽藍記》中,佛寺往往成為“傳說的核心、靈光的聖址、信仰的靶的、傳說的花壇發源的故地”,成為誌怪小說的策源地、傳播中心。這樣,我們就能更加深刻懂得楊衒之在《洛陽伽藍記》自序中說的,“今之所錄,止大伽藍,其中小者,取其祥異,世諦俗事,因而出之”。楊衒之實際上深刻地看到了佛寺與小說、敘事文學的密切關係,中小佛寺“取其祥異,世諦俗事,因而出之”,“取其祥異”牽出不少誌怪小說作品,這些誌怪小說多與佛教及其傳播有關,值得重視;而“世諦俗事”則牽出許多誌人小說作品。

範祥雍在校注《洛陽伽藍記》時,寫了十分著名的論文——《洛陽伽藍記校注·序》,這篇文章成為20世紀研究《洛陽伽藍記》的經典名文。文章全麵論述了《洛陽伽藍記》的內容與文學成就,高度評價了《洛陽伽藍記》在中國小說史上的地位,認為它是小說史上重要的一環:〖=F(〗固然這一部書可以作為整個的一篇遊記小說來讀,同時我們必須知道在這一大篇小說之中還含有無數雜事短書的小說。因為每記一寺都有它的曆史或故事,有的寺還有和它相關的神話或異聞,這一部分大都可以一則一則獨立的來看,作為魏晉以來《搜神》、《誌怪》、《世說新語》一類小說來讀,它是繼承了這一類小說發展而來的產物。宋代修纂的小說類書《太平廣記》迻錄了不少則……我們如果不讀《洛陽伽藍記》,很難了解中國小說史何以會由魏晉《搜神》、《誌怪》、《世說新語》一類的小說忽然躍進到唐宋傳奇一類的小說?……總之,我們讀這部書好像讀小說,比讀魏晉以來《搜神》、《誌怪》一類雜事短書,粗陳梗概的小說;比讀《世說新語》一類殘叢小語,略記言動的小說,都覺更加快意。我想這是由於書有體係,有史有文;不僅談神說怪,獵奇拾遺,而且敘述婉轉有致,文辭穠麗秀逸,富於小說趣味的緣故。到了唐人傳奇,大都自覺地創作小說,“作意好奇”,“盡幻設語”,敘述就更加曲折,文辭就更加恣肆了。我們從這裏可以看出中國小說從魏晉,經過南北朝,直到唐宋,它的曆史演變的過程。〖=〗縱觀整部《洛陽伽藍記》,誌怪小說作品主要有:

宣忠寺記寇祖仁與城陽王元徽的恩仇故事;願會寺記神桑及其被砍伐的故事;光明寺記佛像捉賊故事;永和裏記董卓舊居發生的董卓向邢巒索還舊物的故事;崇真寺記比丘惠凝死而複活的故事;平等寺記佛汗故事;平等寺附記太原王廟的故事;景寧寺附記劉胡兄弟放下屠刀皈依佛教的故事;秦太上公寺記樊元寶傳書故事;白馬寺記沙門寶公故事;洛陽大市記狐妻截發的故事;菩提寺記死而複活的崔涵的故事;開善寺記已成為死鬼的韋英回故居尋找舊妻的故事、侯慶家佛像奪子性命的故事;永明寺附記孟仲暉家裏佛像夜行又忽然消失的故事等。

下麵我們就來具體看看這些誌怪小說作品吧。(一)宣忠寺記寇祖仁與城陽王元徽的恩仇故事

宣忠寺載莊帝殺爾朱榮,城陽王元徽曾參與其事,為莊帝出謀劃策。後爾朱兆謀反,擒得莊帝,欲捉拿元徽:〖=F(〗及爾朱兆擒莊帝,徽投前洛陽令寇祖仁。祖仁一門刺史,皆是徽之將校,少有舊恩,故往投之。祖仁謂子弟等曰:“時聞爾朱兆募城陽王甚重,擒獲者千戶侯。今日富貴至矣!”遂斬送之。徽初投祖仁家,齎金一百斤、馬五十匹,祖仁利其財貨,故行此事。所得金馬,緦親之內均分之。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信矣。兆得徽首,亦不勳賞祖仁。兆忽夢徽雲:“我有黃金二百斤、馬一百匹在祖仁家,卿可取之。”兆悟覺,即自思量:“城陽祿位隆重,未聞清貧,常自入其家采掠,本無金銀,此夢或真。”至曉,掩祖仁,征其金馬。祖仁謂人密告,望風款服,雲:“實得金一百斤、馬五十匹。”兆疑其藏隱,依夢征之。祖仁諸房素有金三十斤、馬五十匹,盡送致兆,猶不充數。兆乃發怒,捉祖仁,懸首高樹,大石墜足,鞭捶之,以及於死。時人以為交報。

楊衒之雲:“崇善之家,必有餘慶;積禍之門,殃所畢集。祖仁負恩反噬,貪貨殺徽,徽即托夢增金馬,假手於兆,還以斃之。使祖仁備經楚撻,窮其塗炭,雖魏侯之笞田蚡,秦主之刺姚萇,以此論之,不能加也!”〖=〗這是一則誌人兼誌怪的跨類小說,《魏書·城陽王徽傳》也記錄了這個故事,《元徽墓誌》也敘述了城陽王徽之死:“銅駝興步出之歎,平陽結莫反之哀……春秋一,永安三年歲次庚戌,十二月六日,薨於洛陽之南原。銘詞雲:‘聰、耀為虐,冠履飄淪,壓焉斯及,殄瘁奄臻,剖心奚痛,殲我良人。’”在北魏王朝晚期,朝廷上層充滿動蕩,人們為了權勢,爾虞我詐,紛紛自相殘殺,讓北魏步步走向衰亡。在權勢紛爭中,城陽王元徽曾經有恩於洛陽令寇祖仁一家,元徽投奔寇家。寇祖仁卻恩將仇報,“時聞爾朱兆募城陽王甚重,擒獲者千戶侯。今日富貴至矣!”貪占了元徽帶來的金一百斤、馬五十匹,分給族人,於是斬殺元徽,將元徽頭顱送給爾朱兆。慘死的元徽離奇托夢給爾朱兆,慫恿爾朱兆索取寇祖仁“貪占”的黃金二百斤、馬一百匹,借爾朱兆之手懲罰忘恩負義者,於是爾朱兆“捉祖仁,懸首高樹,大石墜足,鞭捶之,以及於死。”寇祖仁聰明反被聰明誤,機關算盡卻反誤了卿卿性命。托夢這一情節成為整個故事的關鍵環節,故事尖銳諷刺了沒有道義節操者,充分肯定了元徽的徹底複仇行為,假借奇幻情節來完成整個故事的敘述,也借此尖銳諷刺、譴責了忘恩負義者。

這一故事中,作者兩次寫到人物內心活動,一次是元徽托夢後,爾朱兆自思量:“城陽祿位隆重,未聞清貧,常自入其家采掠,本無金銀,此夢或真。”另一次是寇祖仁:祖仁謂人密告,望風款服,雲:“實得金一百斤、馬五十匹。”兩次心理活動描寫,都自然妥帖,使故事的展開自然而合情合理,讀來讓人信服。

最後,作者淋漓盡致表達了自己的心聲,直接站出來,義正詞嚴地評論道:“崇善之家,必有餘慶;積禍之門,殃所畢集。祖仁負恩反噬,貪貨殺徽,徽即托夢增金馬,假手於兆,還以斃之。使祖仁備經楚撻,窮其塗炭,雖魏侯之笞田蚡,秦主之刺姚萇,以此論之,不能加也!”用“魏侯之笞田蚡,秦主之刺姚萇”兩個著名典故加強對寇祖仁的批判諷刺,這是史家筆法,沿用《左傳》“君子曰”、《史記》“太史公曰”寫法,對曆史人物蓋棺論定,作出鮮明強烈的道德評判。故事結尾處冷冷加上一句,“時人以為交報”。“交報”一說,既有中國本土民間宗教思想,即著名的“崇善之家,必有餘慶;積禍之門,殃所畢集”,又有佛教思想的影響,表明北魏洛都民眾對於佛教的接受理解,並將其用在人事評判中,可見佛教善惡因果報應觀深入人心,說出時人共同的看法。後來該故事被《法苑珠林》“怨苦篇”收入,為更多的人所知曉。

(二)願會寺記神桑及其被砍伐的故事〖=F(〗佛堂前生桑樹一株,直上五尺,枝條橫繞,柯葉傍布,形如羽蓋。複高五尺,又然。凡為五重,每重葉椹各異。京師道俗謂之神桑。觀者成市,布施者甚眾。帝聞而惡之,以為惑眾。命給事中黃門侍郎元紀伐殺之。其日雲霧晦冥,下斧之處,血流至地,見者莫不悲泣。〖=〗六朝誌怪小說善寫神異之物。這是一則名物兼佛教聖物故事,寫神桑的神奇靈異:“直上五尺,枝條橫繞,柯葉傍布,形如羽蓋。複高五尺,又然。凡為五重,每重葉椹各異。”樹形、葉果都無比奇異。全篇聚焦神桑,以桑為敘事中心,敘寫簡明,給人觸目驚心的印象,神桑為願會寺招來眾多布施,喚起了更多民眾對佛教的崇信。而離奇的是:天子命人砍伐,“其日雲霧晦冥,下斧之處,血流至地,見者莫不悲泣”。雲霧晦冥暗示了悲愴感傷的情景、氛圍,“下斧之處,血流至地,見者莫不悲泣”,更寫出神桑的奇異,見者莫不悲泣,至此戛然而止,將這詭譎怪誕事物拋給讀者,讓人慢慢咀嚼。“伐木血出”故事亦可參見《風俗通義·怪神》“世間多有伐木血出以為怪者”條。

這則故事與中國詠物文學有密切關聯。《洛陽伽藍記》有十分濃厚的詠物傾向,記述了大量佛教聖物、聖跡,一定程度上,《洛陽伽藍記》也是中國古代詠物文學名著,既上承《山海經》、《爾雅》、漢散體大賦“詠物”傳統、六朝地理博物小說寫法,寫出中國本土民間古老的“植物崇拜”、“圖騰崇拜”;又融入了外來佛教思想旨趣,寄托了宗教情意,尤其民眾在虔誠莊嚴的宗教氛圍下,其哀婉之情更深。

另外,值得重視的是,在正史《魏書·靈異誌》也記錄了這一故事,研究這類誌怪小說,應該與傳世文獻如正史著作、出土文獻如墓誌等結合起來,打開視野,力求貼近曆史。董乃斌在《諸朝正史中的小說與民間敘事》中談到了民間敘事與官方敘事、文人敘事的複雜關係:從民間敘事→文人敘事→官方敘事;從民間口頭敘事→作家文字的藝術敘事→史官禦用欽定的經典敘事。神桑之類神異故事,當時人深信不疑,楊衒之也正經八百講這一故事。在古代中國,曆史著作與古典小說一直關係密切,紀實與虛構相伴相生,先秦《左傳》、《國語》、《戰國策》就有不少虛構的故事、虛構的人物語言,所以錢鍾書說:“《左傳》記言而實乃擬代言。謂是後世小說、院本中對話、賓白之椎輪草創,未遽過也”,“史家追敘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記言特其一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子部小說家類雜事之屬後按曰:“記錄雜事之書,小說與雜史最易相淆。諸家著錄亦往往牽混。今以述朝政軍國者入雜史,其參以裏巷閑談詞章細故者,則均隸此門。”

透過這些荒誕不經的故事,我們隱約可感到當時社會宗教氛圍之濃,北魏晚期的社會動蕩加劇了這類故事的產生,加快了這類故事的流傳;同時,這類故事彌漫開來,就會讓社會更惶恐、人心會更不寧,這類故事往往也成為社會動蕩的觸媒、導火索。所以,文學對社會生活不隻是反映,也會幹預影響社會生活。文學與生活的關係從來就是相互影響的。(三)光明寺記佛像捉賊的故事

段暉宅:〖=F(〗地下常聞鍾聲,時見五色光明,照於堂宇。暉甚異之。遂掘光所,得金像一軀,可高三尺,並有二菩薩……暉遂舍宅為光明寺……其後盜者欲竊此像,像與菩薩合聲喝賊,盜者驚怖,應即殞倒。眾僧聞像叫聲,遂來捉得賊。〖=〗這是一則宣傳佛教神異靈驗的誌怪小品,縣令段暉宅院充滿離奇詭譎,先是“地下常聞鍾聲,時見五色光明,照於堂宇”,於是掘得佛像、菩薩像,銘文表明是西晉名人荀勖所造,為前代遺物,段遂舍宅為寺。後“盜者欲竊此像,像與菩薩合聲喝賊,盜者驚怖,應即殞倒。眾僧聞像叫聲,遂來捉得賊”。如此倒黴、笨拙的盜賊遇上神奇無比的佛像,可謂倒八百輩子的黴。此可稱為喜劇小品,極富喜劇色彩,讀來讓人會心一笑。而“洛陽大市”記民間釀酒高手也有異曲同工之妙:〖=F(〗市西有退酤、治觴二裏,裏內之人多醞酒為業。河東人劉白墮善能釀酒。季夏六月,時暑赫晞,以罌貯酒,暴於日中,經一旬,其酒味不動。飲之香美,醉而經月不醒。京師朝貴多出郡登藩,遠相餉饋,踰於千裏。以其遠至,號曰鶴觴,亦名騎驢酒。永熙年中南青州刺史毛鴻賓齎酒之藩,路逢賊盜,飲之即醉,皆被擒獲,因複命擒奸酒。遊俠語日:“不畏張弓拔刀,唯畏白墮春醪。”〖=〗不同之處在於它是紀實的誌人小說或雜傳。

《魏書·釋老誌》也載類似故事。北魏延興二年,獻文帝下詔“濟州東平郡靈像發輝,變成金銅之色……有司與沙門統曇曜令州送像達都,使道俗鹹睹實相之容,普告天下,皆使聞知”。

當然,在歡快輕鬆的氛圍下,作品主旨還是在突出佛教神奇,喚起人們對佛的崇敬。這樣的故事確實對當時人尤其是下層民眾有很大的影響力和感召力。佛像發光、擒賊,看似光怪陸離,事件瑣碎,不登大雅之堂,但正如法國曆史學家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所言:“當你縮短觀察的時間跨度,你看到的就隻是個別事件或者種種雜事;曆史事件是一次性的,或自以為是獨一無二的;雜事則反複發生,經多次反複而取得一般性,甚至變成結構。它侵入社會的每個層次,在世代相傳的生存方式和行為方式上刻下印記。……我們發掘瑣聞軼事和遊記,便能顯露社會的麵目。”詭譎故事其實是現實人生和社會真相的反映。此屬誌怪小說“自神其教”母題。

荷蘭漢學家許理和著有《佛教征服中國》一書。佛教之所以能征服中國,尤其是征服下層民眾的心,個中原因十分複雜,我們想,借助這類神奇故事應是一重要途徑、手段和方法吧?六朝誌怪小說於佛教傳播功不可沒。

永和裏董卓舊居發生的董卓向邢巒索還舊物的故事,是一則誡貪誌怪小品或一則社會新聞。〖=F(〗寺北有永和裏,漢太師董卓之宅也。裏南北皆有池,卓之所造。今猶有水,冬夏不竭。裏中有太傅錄尚書長孫稚、尚書右仆射郭祚、吏部尚書邢巒、廷尉卿元洪超、衛尉卿許伯桃、涼州刺史尉成興等六宅。皆高門華屋,齋館敞麗。楸槐蔭途,桐楊夾植。當世名為貴裏。掘此地者,輒得金玉寶玩之物。時邢巒家常掘得丹砂,及錢數十萬,銘雲:董太師之物。後卓夜中隨巒索此物,巒不與之,經年巒遂卒矣。〖=〗永和裏有董卓舊居,其宅池“今猶有水,冬夏不竭”。北魏時這裏“高門華屋,齋館敞麗。楸槐蔭途,桐楊夾植。當世名為貴裏”,是洛都著名的富貴社區,人們時常掘得金玉寶玩,邢巒常掘得丹砂及錢,董卓托夢索還,邢不還,很快死去。(四)崇真寺記比丘惠凝死而複活、遊冥界的故事

惠凝講述五個僧人死後在陰間一同聽候閻羅王的審判,決定是升天堂,還是“入黑門”。作為誌怪小說,敘述比較呆板,文字較冗長,茲不引錄!

這則誌怪小說反映了北魏佛教多元發展。漫遊冥界的惠凝現身說法,成了閻羅王的傳聲筒,借死而複活的惠凝之口,表彰坐禪苦行僧侶、誦經僧侶,讓其升天堂;貶斥隻喜好講經者、造作經象者、造寺立寺者,都不得善果,被打入“黑門”。入“黑門”的細節敘述,正如曹道衡在《關於楊衒之和〈洛陽伽藍記〉的幾個問題》中指出的,與《幽明錄》相近:“康阿得死三日,還蘇,說:初死時,兩人扶腋,有白馬吏驅之,不知行幾裏,見北向黑暗門,南入見東向黑門,西入見南向黑門,北入見有十餘梁間瓦屋。”黑門想來應是民間說的地獄之門吧。

借惠凝之口,對比不同僧侶,以此鼓勵僧俗二眾都來坐禪苦行、誦經,反對一味講經、造作經象者、造寺立寺者,其後朝廷頒詔“不聽持經象沿路乞索,若私有財物,造經象者任意”,宗教界“京邑比丘悉皆禪誦,不複以講經為意”,表明這個故事在當時產生了比較大的實實在在的影響。這則小說對理解北魏佛教曆史有重要意義,它表明北魏佛教發展呈多元傾向。眾所周知,佛教在中國傳播過程中,雖然在南北朝幾乎同時成為國家宗教,但隨著南北政權對峙,南北不同的文化傳統、習俗與文化心理,南北朝佛教也呈現差異:南方佛教重佛理探索,北方佛教重宗教實踐。(參見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荷蘭漢學家許理和《佛教征服中國》。)這一故事,似乎傳達出北魏佛教向著篤行、重視宗教實踐——坐禪苦行、誦經等方向發展,而這恰好成為北方佛教的傳統,從而有別於南朝佛教。(五)平等寺記的幾個故事

1.平等寺記佛汗的故事〖=F(〗寺門外有金像一軀,高二丈八尺,相好端嚴,常有神驗,國之吉凶,先炳祥異。孝昌三年十二月中,此像麵有悲容,兩目垂淚,遍體皆濕,時人號曰佛汗。京師士女空市裏往而觀之。有一比丘,以淨綿拭其淚,須臾之間,綿濕都盡。更換以它綿,俄然複濕。如此三日乃止。明年四月爾朱榮入洛陽,誅戮百官,死亡塗地。永安二年三月,此像複汗,京邑士庶複往觀之。五月,北海王入洛,莊帝北巡。七月,北海王大敗,所將江淮子弟五千,盡被俘虜,無一得還。永安三年七月,此像悲泣如初。每經神驗,朝野惶懼,禁人不聽觀之。至十二月,爾朱兆入洛陽,擒莊帝,帝崩於晉陽。在京宮殿空虛,百日無主,唯尚書令司州牧樂平王爾朱世隆鎮京師。商旅四通,盜賊不作。〖=〗這則誌怪寫佛教聖物佛像靈異,平等寺佛像“相好端嚴,常有神驗,國之吉凶,先炳祥異”,人間每每有災異變故降臨,佛像就預先“麵有悲容,兩目垂淚,遍體皆濕,時人號曰佛汗”。文中記錄三次佛像流淚:孝昌三年十二月、永安二年三月、永安三年七月。其中詳寫第一次流淚:“有一比丘,以淨綿拭其淚,須臾之間,綿濕都盡。更換以它綿,俄然複濕。如此三日乃止。”作者飽含情意,敘事婉轉細膩,讀來感人至深;結果第二年“爾朱榮入洛陽,誅戮百官,死亡塗地”,使王朝大傷元氣,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河陰之役”。“河陰之役”是曆史上罕見的大慘劇,《魏書·釋老誌》雲:“河陰之酷,朝士死者,其家多舍居宅以施僧尼。京邑第宅,略為寺矣。”楊衒之敘事十分高明,語言甚為精簡,有了第一次的詳寫,就略寫二、三次佛汗。第二次流淚,就有了“北海王大敗,所將江淮子弟五千,盡被俘虜,無一得還”;第三次流淚,有“爾朱兆入洛陽,擒莊帝,帝崩於晉陽。在京宮殿空虛,百日無主”。詳寫第一次,略寫後兩次,詳略得當,敘事、語言都十分簡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