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現實的“我”被徹底抽空,雪花代替我出場,“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但這是被詩人意念填充的雪花,被靈魂穿著的雪花。這是靈性的雪花,人的精靈,他要為美而死。值得回味的是,他在追求美的過程中絲毫不感痛苦、絕望,恰恰相反,他充分享受著選擇的自由、熱愛的快樂。雪花“飛揚,飛揚,飛揚”,這是多麼堅定、歡快和輕鬆自由的執著。而這個美的“她”,住在清幽之地,出入雪中花園,渾身散發朱砂梅的清香,心胸恰似萬縷柔波的湖泊!她是現代美學時期永恒的幻象。清醒的詩人避開現實藩籬,把一切展開建築在“假如”之上。“假如”使這首詩定下了柔美、朦朧的格調,使其中的熱烈和自由無不籠罩於淡淡的憂傷的光環裏。雪花的旋轉、延宕和最終歸宿完全吻合詩人優美靈魂的自由、堅定和執著。這首詩的韻律是大自然的音籟、靈魂的交響。重複出現的“飛揚,飛揚,飛揚”形成詩歌優雅飄逸、搖曳多姿的主旋律。
《沙揚娜拉十八首》最後一首(贈日本女郎)以一個構思精巧的比喻,描摹了少女的嬌羞之態: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裏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低頭的溫柔”與“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兩個並列的意象妥帖地重疊在一起,人耶?花耶?抑或花亦人,人亦花?我們已分辨不清了,但感到一股朦朧的美感透徹肺腑,像吸進了水蓮花的香氣一樣。接下來,是陽關三疊式的互道珍重,情透紙背,濃得化不開。“蜜甜的憂愁”當是全詩的詩眼,使用矛盾修辭法,不僅拉大了情感之間的張力,而且使其更趨於飽滿。“沙揚娜拉”是迄今為止對日語“再見”一詞最美麗的移譯,既是楊柳依依的揮手作別,又仿佛在呼喚那女郎溫柔的名字。悠悠離愁,千種風情,盡在不言之中!這詩是簡單的,也是美麗的;其美麗也許正因為其簡單。詩人僅以寥寥數語,便構建起一座審美的舞台,將司空見慣的人生戲劇搬演上去,讓人們品味其中亙古不變的世道人情!
對現實社會的不滿是這部詩集的另一個主題。其中《毒藥》被稱為“詛咒現實的名作”: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微笑,
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
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滅絕了光彩,
我的聲調是像墳堆裏的夜鴞因為人間已經殺盡了一切的和諧,
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讓路給一切的怨;
在詩中,理想主義者愛和平的生性,由於受黑暗沉悶環境的壓迫,醞釀發酵成一種不可遏製的爆發,一種幾乎不加節製的宣泄與詛咒。借以“毒藥”為題,幾乎像杜鵑啼血般地唱一支“毒性的、咒詛的、燎灼的”哀歌,這裏顯露出了徐誌摩作為理想主義詩人的至情至性。
由於詩人對當時社會的強烈不滿,因而還寫下許多寄情山水、向往清靜幽美的所在的詩作。如《石虎胡同七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