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的主人公“他”,是個生活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酷愛自由,有著多愁善感的性格,慣於生活在無垠的幻想中。在這多罪的世界裏,他熱愛生活卻又不被人理解,才華橫溢卻又無所作為,希望麻醉自己,而良心又永不死滅。他整天過著像沙漠似的孤獨和寂寞的生活,無法和同學平等相處。這種非人生活的根源是在於:他受到異民族的歧視和社會的冷淡;同時又感受不到祖國的溫暖。他時刻感受著作為一個弱國子民的委屈的自卑。他憤世嫉俗,孤僻自卑,喜歡獨自跑到人跡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讀詩流淚,顧影自憐。他渴望得到同情,以及由同情而來的真心實意的愛情,但由於膽怯和自卑又不敢向任何人傾訴,而是自我壓抑。這種追求人類的愛與同情而得不到的境遇造成他的心理變態。他要在性的方麵去尋求解脫,因而他在生理上摧殘與損害自己,他去尋求擺脫性的苦悶的刺激,甚至進出妓院。可是,對於一個內心受過創傷的人來說,這條卑汙的道路不能使他得到什麼真正的滿足。最後他感到:“我所求的愛情,大約是求不到了。沒有愛情的生涯,豈不同死灰一樣麼?唉,這幹燥的生涯,這幹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裏仇視我,欺侮我……我將何以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這多苦的世界裏呢!”
悔恨和自責使他對生活喪失了勇氣和信心,他把大海作為自己的歸宿,讓自己沉淪於萬頃碧波中,來洗滌道德沉淪的汙穢。當他和這冰冷的世界告別時,他隔海遙望他曾熱愛的祖國,向祖國發出撕裂人心的呼喊:
“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
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裏受苦呢!”
《南遷》描寫一個無為的理想主義者的沒落。《銀灰色的死》寫因心靈的要求不遂,一個青年失望而憔悴地死在路上,與《沉淪》在內容、風格上都很接近。
本段節選自《沉淪》第七章。真實而大膽的表現了主人公心中靈與肉的衝突。
停了一會,那侍女把酒菜搬了進來,跪坐在他的麵前,親親熱熱的替他上酒。他心裏想仔仔細細的看她一看,把他的心裏的苦悶都告訴了她,然而他的眼睛怎麼也不敢平視她一眼,他的舌根怎麼也不能搖動一搖動。他不過同啞子一樣,偷看看她那擱在膝上一雙纖嫩的白手,同衣縫裏露出來的一條粉紅的圍裙角。
原來日本的婦人都不穿褲子,身上貼肉隻圍著一條短短的圍裙。外邊就是一件長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沒有鈕扣,腰裏隻縛著一條一尺多寬的帶子,後麵結著一個方結。她們走路的時候,前麵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開來,所以紅色的圍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這是日本女子特別的美處;他在路上遇見女子的時候,注意的就是這些地方。他切齒的痛罵自己,畜生!狗賊!卑怯的人!也便是這個時候。
他看了那侍女的圍裙角,心頭便亂跳起來。愈想同她說話,但愈覺得講不出話來。大約那侍女被看得不耐煩起來了,便輕輕的問他說:
“你府上是什麼地方?”
一聽了這一句話,他那清瘦蒼白的麵上,又起了一層紅色;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聲,他訥訥的總說不出清晰的回話來。可憐他又站在斷頭台上了。
原來日本人輕視中國人,同我們輕視豬狗一樣。日本人都叫中國人作“支那人”,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們罵人的“賤賊”還更難聽,如今在一個如花的少女前,他不得不自認說“我是支那人”了。
“中國呀中國,你怎麼不強大起來!”
他全身發起抖來,他的眼淚又快滾下來了。
那侍女看他發顫發得厲害,就想讓他一個人在那裏喝酒,好教他把精神安鎮安鎮,所以對他說:
“酒就快沒有了,我再去拿一瓶來罷?”
停了一會他聽得那侍女的腳步聲又走上樓來。他以為她是上他這裏來的,所以就把衣服整了一整,姿勢改了一改。但是他被她欺騙了。她原來是領了兩三個另外的客人,上間壁的那一間房間裏去的。那兩三個客人都在那裏對那侍女取笑,那侍女也嬌滴滴的說:
“別胡鬧了,間壁還有客人在那裏。”
他聽了就立刻發起怒來。他心裏罵他們說:
“狗才!俗物!你們都敢來欺侮我麼?複仇複仇,我總要複你們的仇。世間哪裏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負心東西,你竟敢把我丟了麼?罷了罷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就愛我的祖國,我就把我的祖國當作了情人罷。”
他馬上就想跑回去發憤用功。但是他的心裏,卻很羨慕那間壁的幾個俗物。他的心裏,還有一處地方在那裏盼望那個侍女再回到他這裏來。
……
痛飲了幾杯新拿來的熱酒,他更覺得快活起來,又禁不得嗬嗬笑了一陣。他聽見間壁房間裏的那幾個俗物,高聲的唱起日本歌來,他也放大了嗓子唱著說:
“醉拍闌幹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殘,
劇憐鸚鵡中州骨,未拜長沙太傅官,
一飯千金圖報易,幾人五噫出關難,
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
高聲的念了幾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
《沉淪》是鬱達夫的第一部小說集,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小說集。作為新文學史上的第一部小說集,它可說從一出“娘胎”起就與封建倫理綱常采取了勢不兩立的態度。它以驚世駭俗的取材和赤裸裸的描寫令那些封建衛道士們幾乎跌破眼鏡。他們罵它是不道德的文學,是誨淫誨盜,“故意在自己身上造些血膿糜爛的創傷來吸引過路人的同情”,群起而攻之。另一方麵在新文學的陣營裏,鬱達夫的同道們也不甘示弱,義正辭嚴地予以駁斥。其中最有力的當是周作人的文章(署名仲密)。他說:“這集內所描寫的是青年的現代的苦悶”,“生的意誌與現實的衝突是這一切苦悶的基本;人不滿足於現實而不肯遁於空虛,仍就在這堅冷的現實中尋求其不可得的快樂與幸福,現代人的悲哀與傳奇時代的不同即在於此”,“他們的價值在於非意識的展現自己,藝術地寫出升華的色情,這就是真摯與普遍的存在”。他同時鄭重地聲明:“《沉淪》是一件藝術的作品”,是“受戒者的文學”,“明智的讀者能從這裏得到真正的稀有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