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以後還生我的氣嗎?”我把她要對我說的話不小心說了,我真以為自己彌留人際快要不行了。
“怎麼會?娘娘喜歡還來不及呢!”可憐的老紮嬤這麼說。
“那好吧!我真願意把世間一切的美好都獻給你,我要走了!”我說。
“少爺!”紮嬤深情地看著我。
完了,我們陷入我預先設定好的情節,弄得大家的心情都十分糟糕。好在這時姐姐的奴婢苦若瑪姑娘莽莽撞撞地衝了進來,她可真是繼承了我姐姐天不怕地不怕的風格,突然跳到我們跟前,隻對我一個人說:“快!快!小少爺!小姐在找你呢!”最先感到不滿的是我們的拉鐵,人家本來好端端乖乖地坐在地上,卻猛然間聽見門響,門板哐的一聲撞到牆上,它簡直跳了起來,蹦得老高,四腳有力地撐在地麵,全身的毛都立了起來,尾巴直指蒼穹,像一支豎著的利劍,它將用它跟所有惡魔決鬥。拉鐵的目光機警敏銳而且充滿敵意,它是最先發飆的,它衝著苦若瑪叫喚起來,它才不管你是哪個人的什麼,隻要你得罪了它的小主人,也就是坐在這床上的我,它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苦若瑪也被我們的小狗嚇了一跳,這時候她才目中有人地看到了我的母親和土司家鼎鼎大名的紮嬤正坐在我床邊。可惜為時已晚,身為土司家總管中的總管,所有奴婢家丁們的代表,各種規矩禮儀的權威,偉大的紮嬤不等我們說話,就已經教訓了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如果說苦若瑪是土司家天不怕地不怕的丫鬟,那麼紮嬤就是土司家天也怕她地也怕她的廚房總管,她們的相遇絕對是水與火的交融,吃虧的毫無疑問隻有苦若瑪。我趕緊勸住紮嬤,我的母親也求她饒了這個可憐的丫鬟,紮嬤才好歹不再去揪她的另外一邊臉蛋。
“太太,我們該入席吃飯了。”紮嬤向我母親提議道。
母親點點頭,向我投來征詢的目光,我擦擦眼淚對姐姐的使者顫抖著聲音說:“嗨!苦若瑪,告訴姐姐,說我不過去了,我要跟阿媽在一起,你先回去吧!”說完我還像往常一樣對她笑笑,雖然她看我臉上的淚跡仍未幹,眼圈也還紅著,但是已經能夠理解我對她的善意了。可憐的苦若瑪紅著半邊臉蛋“嗯”了一聲出去了。這回她走得特別老實,紮嬤用一記狠揪教會了她怎麼變得端莊穩重。這一個教訓影響了苦若瑪一生,直到她老死她都會在夢中突然驚醒,土司家的廚房總管就要伸手過來揪她,連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是那麼輕身一抖,紮嬤便揪著她的靈魂去跟她的祖先報到了。
正午時分,酒席就設在土司家正房前麵的庭院裏。大管家布耳佐今天成了名副其實的管家,每當有客人臨門他便高聲吆喝來客的名字,引領他們到座位上坐下。他對座次的布局、長幼的順序,安排得恰到好處。你絕對不會認為自己坐在了不該坐的位子上,或者這樣的座次不合理,幹了一輩子總管的布耳佐總能為你找到自己的歸宿。爺爺坐在主桌上,頻頻舉杯和大家同飲。四大頭人談笑風生,講述著各自過年期間的奇聞逸事。兩三天沒有見到過的師爺,現在正紅著脖子向“通衢之家”酒樓的老板和老板娘敬酒,老板娘的懷裏還抱著一個孩子。這對漢人夫婦也是土司家每年家族聚會時的座上賓,因為他們每年過年總是很客氣地給土司送來十壇好酒,土司給他們回禮,他們卻隻是象征性地拿一點點,弄得土司家很不好意思。爺爺便每年都邀請他們來參加我們的家族聚會,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家人。時間長了竟形成規矩,他們要不送禮我們就不習慣,我們要不請他們,他們也會不自然。兩家人的關係超出了一般摩梭人與漢人之間的友誼,而進入到親戚一般的程度。老板娘懷裏的孩子還小,我聽說這個漢人小姑娘六個月就會說話了,這是真的嗎?
今天來土司家的小夥子也很多,爺爺讓他們聚集在大哥所在的那桌,給他們添了不少凳子,所以每次菜一上桌你便可以看到他們的筷子劈裏啪啦在空中交戰,送菜的廚娘剛一轉身他們就把人家喚了回來,問道:“嘿!你的菜呢?你總不能端著空盤子招待我們吧!”弄得人家趕緊回去再盛一盤。眼尖的紮嬤自有對付這些野犢子的辦法,她站起來招呼一聲,廚娘們便火速向她聚攏,她就讓其中一個懂事的廚娘傳達她的命令,讓廚房裏一次上三盤菜放在大掌盤裏端來。飽經沙場戰績卓著的娘娘紮嬤在戰術上略加調整,立馬就讓大哥們服服帖帖,乖乖地在飯桌前好好吃飯了。
四大頭人的家屬們被安排成兩桌,她們都是農村上來的,所以在飯桌上盡量扭扭捏捏,就連吃飯的時候都隻害羞地夾著自己麵前的那盤,我真擔心她們一頓飯下來隻吃了三樣菜。這些農村婦女的身上,既深刻地體現出山裏人的勤勞踏實,又不乏在骨子裏透出沒有見過世麵的土裏土氣。她們很少有人主動起來說話或者敬酒,就隻一邊吃一邊滾動眼珠子看著周圍的人和瞅瞅遠處她們自以為新奇的東西,想笑的時候就用手遮住自己的臉,露出兩隻眼睛嘰裏咕嚕地偷著樂。
我的大媽當起了我們這桌的主人,她用各種幽默的語言和誇張的笑聲招呼大家。她真是一個天生的演說家和外交家,隻要到了她的麵前沒有一個人敢說自己不是這家裏的主人,如果你還感到見外你肯定會心生愧疚,因為主人家都已經這麼熱情了你還在那兒羞羞答答,你可真是對不起大家!大媽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忙人,而且她也很喜歡這樣倒騰,她一會兒在這桌上一會兒又在那桌上,凡是她到過的酒桌就像點著的鞭炮一樣,又是放光又是出聲又是冒煙,喜慶得就跟燒開的水一樣。奶奶在正房裏和她的親家母——二媽的母親在一起就餐。我已有好幾個月沒有見過二媽的麵,聽說她就快要臨產了。對於摩梭婦女,產前有諸多忌諱,所以二媽不便出門,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裏。
我的姐姐們依次跟著她們的母親坐下,她們全都盛裝上場,在大家驚豔的目光中矜持著小姐們的風度儀表。自打我和母親入席,三姐就投來詢問的目光,她見我悶悶不樂,就一直死盯著我。我被姐姐灼熱的目光刺痛,不由地埋下頭來,誰知就在我低頭的瞬間,我看到抱在姑媽懷裏的表妹卓瑪也埋著頭,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我的目光牽引著姐姐把注意力投到了卓瑪身上,憑著女孩兒的直覺,姐姐已經感覺到我和卓瑪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姐姐的目光一直在我和卓瑪之間閃爍徘徊,這使得姐姐們、表姐姐們無意中都注視著我們。我偶爾抬起頭來,沒有一次不看見她們在用詢問的目光瞅著我,逼得我隻能繼續埋著頭。
席間不斷傳來敬酒的歌聲,甚至有人端著酒碗對起山歌。唱山歌是一門藝術,也是一種生活,就像我們可以不喝茶卻不能沒有茶,我們可以不飲酒卻不能沒有酒,因為它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簡直不可分割。我沒法想象,摩梭人沒有山歌會是什麼樣子。我們吃飯的時候會唱山歌,烤火的時候會唱山歌,走路的時候會唱山歌,跳舞的時候會唱山歌,甚至有一次我聽見一個家奴蹲在廁所裏也在使勁兒地喊著山歌。山歌在摩梭人的生活裏無處不在,放羊的時候,牧馬的時候,耕地的時候,犁田的時候,秋收的時候,砍柴的時候,打豬草的時候,積肥的時候,喂雞的時候,燒火的時候,做飯的時候,吃飯的時候,不管哪個時候總會有歌聲響起。我們在山歌中誕生,在山歌中成長,在山歌中死去,我們的一生都與山歌無法分離。如果說生活是我們的身體,那山歌就是我們的衣服,你可以想象如果我們沒有衣服,那會是怎樣的糟糕。
土司家最優秀的歌手當然要數卦祖老爺爺和我的大媽。一個是行程萬裏,走遍五湖四海的老馬腳子;一個是瀘沽湖畔出來,天生就有曼妙歌喉的摩梭女人。隻要有他倆在一起,你馬上就會迷路,迷失在他們的歌聲裏。因為他們這會兒唱的是瓜別的小金河,一會兒就到了鹽源的百靈山;剛才還唱著左所的瀘沽湖,現在又到了古柏樹的岩洞。隨著他們的歌聲,你可以走遍摩梭人曾經、現在聚居過的每一個地方。不過這會兒還不到燃起篝火的時候,否則連土司家的官寨和碉樓都會唱起歌來跳起舞,大家一起狂歡。
宴席就要結束,三姐終於忍耐不住,突然從凳子上蹦起來,對著我大聲喊:“阿弟,抬起頭來。”我頓時抬起頭來,我可不知道自己在姐姐眼裏正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姐姐發飆了,喊道:“說!誰欺負你了?”嗬!我的姐姐,她像一隻準備戰鬥的公雞,臉已經紅到了脖子。你見到過即將打架的鬥雞嗎?姐姐正像鬥雞一樣挺起胸脯,伸直脖子,雙手插在腰間,提起自己的裙擺,眼睛怒目而視,就要跟人打架。我們這一桌人馬上安靜下來,就連素來厲害的老紮嬤都被姐姐的怒氣嗆了一口,正在擦著嘴巴上殘餘的湯汁兒。在鄰桌敬酒的大媽聽見了三姐的怒喝,她趕緊加大了自己的笑聲,很快和大家幹起杯來。我沒有說話,又將頭埋了下去,母親便想抱著我回去。誰知三姐幹脆跑了過來,抓住我的手,厲聲叱道:“是誰欺負你?幺姐給你報仇!”我哪裏有什麼深仇大恨,反倒被姐姐的怒氣激發,剛才哭了過後還殘留在眼瞼裏沒有什麼意義的兩滴眼淚,竟然不知趣地流了下來,這更讓姐姐以為我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她簡直就要暴跳如雷。姐姐環顧四周,發現所有人都吃驚地望著她,唯有我們的表妹卓瑪埋頭於姑媽懷中。姐姐便將所有怒氣都集中到一個人身上,不用說你也會猜到那個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