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成長 第一部分
你不會想到,就連我也沒有想到,在我回去的路上,我會遇到表妹卓瑪。當時我正拿著卦祖老爺爺給我的彈弓到處比畫,把所有我能見到的東西當成靶標,忘乎所以地炫耀。我穿過走廊,沐浴在初春上午和煦的陽光裏。我的心中無比興奮,如同三月裏的春風熱鬧地剪裁著大自然的花紅柳綠,映到我眼裏的東西無不讓人感到可愛。我數著快樂的影子,它們像蕎麥花兒一樣多;我量著幸福的深度,它們比小金河的水還要深。我快樂地唱著歌曲,蹦蹦跳跳轉過長廊,就要朝著通往廚房的小道跑去。我已經聽見紮嬤大聲吆喝的聲音,準是哪個廚娘出了差錯受到她的訓斥。我轉過牆角,摸著自己懷裏的碧玉小狗,心裏預演著要怎樣給母親繪聲繪色地演說姐姐今天的驚豔表現,我還要把別人贈給我們的禮物轉送給自己親愛的紮嬤。我甚至已經想好,如果母親喜歡,我就會把大伯母賞給我,而我當時就已決定要把它送給母親的手絹拿出來給母親擦汗。就在我快要飛上天,已經看見五色雲彩,全身都在燃燒,輕飄飄地轉過拐角時,卻正好和卓瑪撞了個滿懷,把她撞倒在地。
天哪!殺了我吧!當時我心想,隻要你不哭,我寧願被野獸吃掉。不過,這也隻是我一廂情願,表妹卓瑪終究是哭了。唉!老天,你可以砍掉我一隻手,卸去我一隻腳,為什麼一定要讓我撞到她身上,還把她撞倒在地呢?我漲紅了臉,我寧願馬上死掉。“哎呀,你不哭嘛!求求你了!”這句話就在我心裏,可就是不敢說出。我不敢東張西望,也不敢逃走,更不敢過去扶起她。我死了,我想。我還真願意自己已經死了,這樣我就不會感到憤怒,而且這種憤怒還發泄不出來。我對自己非常不滿,我完蛋了。我的心被野獸用石塊砸得粉碎,碎得一塌糊塗,簡直湊不起來。我已經沒法思考,所以你打我一頓吧,狠狠揍我一頓,我不會還手,也不會吭聲,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就任憑你處置,隻要你不哭,你想怎樣都行。我真願意倒下去的那個人是我,我倆換個位置好嗎?你正高高興興、快快樂樂、忘乎所以地跑過來,一口氣把我撞到,我一定不會吭聲,心甘情願地倒在你麵前,隨你怎麼踐踏,我不會掉一滴眼淚。“啊!表妹!”我從來沒有這麼稱呼過你,就算現在也不敢這麼叫你,我是真心希望你能不哭。我全身都快崩潰,你就讓我崩潰好了,不要管我,讓我去死。天啦,我恨你,你這個愛哭的表妹。你別動不動就哭啊,你哭什麼嘛?難不成撞壞你的骨頭了?如果是這樣,你就把我所有的骨頭都拿去吧!我一根都不要了。天哪!她還在哭,沒完沒了。
豆大的淚珠從卓瑪的臉上傾瀉而下,就像斷線的珍珠一般散落一地。在這很短的一點時間裏,她就已經將地麵哭濕了大片。我驚訝地看著印滿卓瑪淚痕的地麵,每一滴眼淚下去就有一朵梅花兒悄然綻放。地麵仿佛變成了天空,她的眼淚化成一團團正在迅速聚攏的烏雲,閃電和雷鳴正在醞釀。我定定地站在那裏,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隻靜靜地盯著地麵一動不動。卓瑪的影子盡管映到地上,可還是那麼好看。我聽到她的眼淚滴落到地上發出的清脆滴答聲,心中惱怒不已。我真想揍自己一頓,隻怪自己毛手毛腳,要是她說:“好吧,我懲罰你,雖然不會原諒你,但是揍你一頓我心中的怒氣就會消失,我還是願意這麼做的,我就打你一頓好了!”那麼,我就會裝出一副極願意挨打的樣子放在她麵前任她擺布。
時間一點點過去,卓瑪已經停止哭泣,我的心裏也不再悔恨不已。我慢慢抬起頭來,很想好好安慰卓瑪,我要給她道歉,向她訴說我心中的痛苦,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接觸表妹卓瑪。雖然她還紅著眼睛恨著我,可是在我眼裏卻出現了一個美麗的姑娘,她穿著鑲有金邊的紅色短襖,恰到好處地顯示出她高貴的氣質;腰間紮著彩色絲帶,裏麵束著碧綠的新百褶裙,裙擺上繡著潔白的梅花,花兒中心開出粉紅的花蕊;最為耀眼的要數她腳上的翡翠青絲布鞋,鞋幫上一對可愛的燕子幾欲飛出。我已經忘記了自己剛剛闖下的禍,竟想要重新跟她認識一番:向她打招呼,說聲你好,我們交個朋友吧,然後在一起玩抓石子的遊戲。我不由地伸手要去牽卓瑪的手,可她卻後退幾步躲開了,我隻好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
我們畢竟僵持在廚房門口,我沒有向她道歉,她也沒有想要原諒我,我們甚至連認識對方、給對方一個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一起陷入無法自拔深不見底的無聊對峙當中。廚娘和打雜的家丁們風風火火從我們身邊擁過,越是接近飯點就越是將我們淹沒在他們忙忙碌碌的洪流中。表妹卓瑪的表情始終不變,還是一如既往地恨我,這讓我想到別人是不是會懷疑我把她最喜歡的頭繩給扯斷,或者剪碎了她的絲巾?
大精靈說:“不會吧?阿龍佐少爺向來斯斯文文,怎麼會欺負小女生呢?”
小精靈說:“我看是這位小姐不小心得罪了他吧?”
大精靈反對道:“不見得吧,那她為什麼恨著他呢?”
小精靈說:“男孩子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大精靈說:“不過,從平時的表現來看,小少爺可是例外的喲!”
小精靈說:“他們好像打架了。”
大精靈說:“我看是小少爺的錯。”
小精靈說:“話可不能這麼說,也有可能是因為‘劫’呢?”
“……”
哦,對對對,感謝你們兩個可愛的精靈,我和表妹卓瑪之間的矛盾真可能是“劫”引起的呢。達巴說在神和人之外的鬼界,有一種叫“劫”的鬼專門害人相互爭鬥。自打第一次見到卓瑪我和姐姐就弄哭了人家,現在我和她單獨相處時她又哭了。我和姐姐都不是故意的,甚至是不小心造成的,不是鬼引起的難道還有其他?有了這樣的解釋,我又朝卓瑪的眼睛望去,雖然她的目光冰冷,可我已經鼓足了勇氣,我不怕她的恨。
“你看到了嗎?”我激動地說。卓瑪的眼神依舊,仿佛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壞蛋,她已經對我失望了五百年,還將繼續一千年。“不是我們故意要整你,是你身上有鬼!”我說。不過,我說的什麼話啊?我好像說成人家的不對了,我又馬上改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好了!完了!不等我把話說完人家又不理我了,我現在連被她恨的機會都沒有了。一聽到我說她身上有鬼,卓瑪憤而轉身,看也不看我就徑直跑了。我完蛋了!你們看看,我已經做出了最大努力,可一點效果都沒有。我一再安慰自己,說我沒錯,我真的沒錯。那麼,是誰的錯?我想到,說不定她身上真的有鬼,那個叫“劫”的鬼,專門挑起是非引人爭鬥的討厭鬼,不然她何以不敢麵對我呢?要是我會法術,我想,我一定會像沈孜達巴那樣大吼大叫,把它附到牲畜的身上活活咒死!
我已全無興致,一個人坐在廚房的火塘旁邊唉聲歎氣,剛才還在我心裏預演過的畫麵現在全跳出來嘲諷我,在灶膛裏反複跳躍,氣得我想把它們抓出來,捏著它們的脖子,像年輕時候的紮嬤她媽那樣,質問它們:“你為什麼惹我!”
“喂!小少爺?發呆呢!”嗬,紮嬤的聲音突然在天邊回響起來,像打了雷一樣嚇我一跳。
“嗯?”每當我沒有話說,又不想跟別人搭話時,我總會這麼沒有禮貌地回應人家。
“都要開席了,你還坐在這裏幹什麼?”紮嬤好心問道。
我突然想起送給母親和娘娘紮嬤的禮物便站了起來,抓出大把各式各樣的小飾品,放到紮嬤手裏。紮嬤吃驚地望著我,我告訴她這是賞給她的禮物,你怎麼都猜不到紮嬤說了什麼,她有點吃驚地說:“不會是偷來的吧?”我知道她說的是笑話。可是,我現在的心情糟糕透頂。她這是什麼話,簡直太讓人傷心了。我堂堂土司家的小少爺,難道就不能擁有一點屬於自己的東西嗎?我生氣了,我立馬就生氣了,我既不說話又馬上拉下臉來,還氣紅了眼睛,我就要哭了。是的,我最終還是哭了。不過,我不像表妹卓瑪那樣悄然掉淚,而是使勁痛哭。廚房裏一下子安靜下來,全被我的哭聲怔住,我還從來沒有這麼哭過,哭得傷心欲絕。好心的紮嬤立即彎下腰來,把我摟入懷中,緊緊抱住我,險些連她自己也哭了。我的哭聲喚來了母親,母親把我抱在懷裏,趕緊用乳頭堵住我的嘴巴。可是她忘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的乳頭變成了豬苦膽的味道。天呢,豬苦膽!你是沒有嚐過那種苦味兒,否則你馬上就能體會我現在近乎絕望的心情。我已經很久沒有吮吸過母乳了,一想到那豬苦膽的味道我寧願絕食餓死,因為我恨透了那樣的苦味兒。它專在我饑餓的時候襲擊我,毫不猶豫就灌滿我的嘴巴,繼而浸透我的全身,使我的胃部作嘔,頭皮發麻,眼睛漆黑,我甚至因為這樣的味道而毫無理由地忌恨自己的母親,她身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味道呢?她還是我母親嗎?簡直令我絕望。所以,我總是提醒自己不要去想母親那哺育我成長的乳汁,轉而減輕自己對母親的質疑和對她的不滿。現在,這樣的味道又一次蠻橫地在我傷心的時候給我猛然一擊,我簡直要停止呼吸,我恨死這個可憐的世界,你們太無理取鬧了!
我哭得更傷心了,我拚命地搖著頭什麼也不顧,像隻發了瘋的小狗沒命地叫喊。母親慌了,我長這麼大還從沒這麼鬧過。紮嬤看她總是給我喂奶,而我又總是躲避,這位有過七個兒子加一個女兒的紮嬤便趕緊提醒我的母親:“喂!太太,那上麵有這個呢!”紮嬤用手抹抹自己的嘴巴,然後伸出舌頭皺起眉毛,做出一副惡心的樣子。母親馬上就明白了,她的乳頭上已經抹了厚厚的豬苦膽,我是不會願意入口的,這是涼山的婦女慣用的給孩子斷奶的伎倆。我感到傷心!母親們這麼一來,可就苦了我們這些可憐的孩子,她們往往在我們意想不到的時候悄然行動,我們全被她們蒙在鼓裏,等我們一次又一次地挫敗,在饑餓和困苦麵前本能地另擇出路,遠離我們生命的甘泉,不得不朝著另外的水源遷徙,直到我們完全脫離了我們曾經賴以為生的環境開始了新的篇章,這種痛苦才會稍稍減輕。母親可不知道可憐的我正在這樣一條艱苦遷徙的路上,而且還剛剛受到打擊,在這之前又有火卻發泄不出來,是你你都會大哭一場。
土司家家族聚會的宴席開席在即,而我又在這裏無理取鬧,母親隻好把我抱回屋裏。我們一走廚房就立即正常運轉起來,紮嬤開始叱吒風雲,廚娘們也開始各司其職,整個世界又恢複正常,並沒有因我而有所停滯。官寨門口每一次炮聲響起,都有一隊馱馬抵達官寨,官寨裏的人們就會騷動一番。母親把我抱在懷裏,哼著好聽的兒歌,時光又仿佛回到了從前,我的心緒也逐漸平靜下來。我慢慢停止了抽泣,淚眼婆娑地望著母親。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我們的旁邊還蹲著可愛的小拉鐵,它正搖著尾巴守候我們母子。我為什麼哭泣?說實話,我已記不清楚,我隻記得紮嬤剛好給了我一個合理的可以放聲大哭的理由。明明引發山洪的並不是可憐的紮嬤而是山洪本身,紮嬤隻是適時地在那裏挖了一道口子,結果就暴發了山洪淹沒了村莊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人們便認定這一切都是可惡的紮嬤的錯,而不是山洪本身的錯。他們也不想想,平時不疏導引流,大雨一來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下都可能引發一場無可挽回的災難。我可以替被告作證,紮嬤是冤枉的,我這個原告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我開始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對不起自己的貼身老奴:這個苦命的紮嬤為什麼偏偏撞在風口浪尖上讓自己受罪呢?果然,心懷愧疚的老家奴不久就出現在我們屋裏。她一進來就開始道歉,言辭懇切聲音動人,山石為之哽咽,泉水為之流淚,說得我馬上就想跳下床來站在她麵前高聲宣布:“親愛的娘娘紮嬤,您是一個偉大的貼身老奴,我這個不懂事的孩子,早在您沒有到來之前就已經原諒您了,所以請您展顏微笑,喜迎明媚春光!”你看看,我就會給人家機會,娘娘紮嬤來到我麵前握住我的手,像看望一位即將離世的親人,眼睛裏充滿了悲傷和哀愁。我懷著感激的神色,感謝她在我彌留之際來看望我,她用她的行動證明了世間的友情、親情、主仆之情是多麼重要。我說:“娘娘紮嬤,我留給您的東西,您喜歡嗎?”我用了敬語。老家奴老淚縱橫的臉上嘩嘩地淌下兩行清淚:“少爺啊!娘娘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