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出走(1 / 3)

第十一章 出走

早晨,我們一如既往地很早起床。仆人們在正房裏原有的鬆墊上鋪了一層新鮮的鬆針,大伯伯吹著海螺,阿普劄使焚香祭祖。祭祀完畢,大伯伯作為一家之長,將孩子們聚集到一起打發新年禮物。我們來的時候,爺爺給我們準備了豬的四大骨以及一整條豬膘,用以表示我們是出自一根“骨頭”的親戚,還讓家丁們帶了酒、糖、茶、鹽、布匹,作為我們去給人家拜年的禮物。大媽早就聽說我們的姑媽們也要回家過年,提前在瓜別的各家鋪子裏精選了多種點心和小食品,好讓這一次的聚會更加豐盛圓滿。事情也正如大媽所期望的那樣,孩子們在廂房裏將她團團圍住,一雙雙可愛的充滿祈求的眼睛望著她閃光,她便像眾星捧月一般獲得了孩子們熱忱的喜愛。三姐覺得這樣的節目甚無意思便來找我玩耍,我們在表妹卓瑪的房間裏弄哭了人家,現在想想仍覺不該,不過事情已經過去,我也已經道歉,這一頁就算翻了過去。

我和紮嬤來到田坎上尋找酸漿草,中午她會熬出一碗酸漿草湯給我喝下,這樣到了晚上我就不會腹瀉。每天早晨太陽還沒有曬到瓜別坪子,紮嬤就會準時出現在田坎邊,采摘酸漿草尖尖上最嫩的一截,一根根攢成一把,在廚房裏熬成一小碗湯,雖然我不願意服用這種酸澀中帶點苦味兒的東西,但是想到這樣可以有益於我的身體,我也就全力地配合好心的紮嬤。我和紮嬤在田坎上收集酸漿草,終於可以夠我們今天使用,紮嬤便把我背在背上很快地回家。我們在廚房裏熬好酸漿草湯,三姐便出現在我的麵前。

“你真的要喝豬草湯?”姐姐說。所謂豬草就是酸漿草,百姓們割取大量這樣的草本植物喂豬。

“不喝不行,沒有其他的可以替代。”我無可奈何地說。

“你真的要喝?”姐姐還是不肯相信,我竟然每天都要喝這麼過分的東西。

“是啊。”說著,我就往嘴裏喝了一大口,然後若無其事地放下,仿佛飲了一口清水,接著像往常一樣歇息,過一會兒再喝。姐姐見狀,好奇心又起,似乎我喝的不是酸漿草,而是蜜汁兒雪梨湯,她竟也端著喝了一口,不過剛剛入口就馬上吐了出來,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我笑了,問道:“好喝嗎?幺姐。”

三姐一邊吐著唾沫,一邊呸道:“什麼難吃的東西,阿弟竟然也喝?”

我搖搖腦袋無奈地說:“沒有辦法,不過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味道,還好!”

“還好?”姐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我,眉頭皺到了一起,對我感到徹底無語。我又喝了一口,我打算將剩下的湯液分兩次喝完。我的姐姐央求說:“我們出去玩嘛,太沒意思了!”可是我的酸漿草湯還沒喝完,稱職負責的貼身奴婢紮嬤是不會放我出去的。我說我還要喝完這所有的湯,姐姐就朝我的碗裏望了一眼,立即現出惡心的表情,噘起了嘴巴。

“你拿到東西了嗎?”姐姐問道。我正在喝湯,不知道她說拿到了什麼,我搖了搖頭。姐姐說:“你沒有拿到禮物嗎?”我咽下嘴裏的湯,舌底上立刻湧出許多唾液,睜大眼睛強忍著問道:“什麼禮物?”姐姐說:“每個人都有的啊,把你的拿來我看看。”我說我沒有,真的沒有。姐姐似乎並不相信,她將詢問的目光投向紮嬤。紮嬤本來也在聽我們說話,此時卻將頭轉了過去,故意裝作沒有聽見,不與姐姐的目光接觸。

“怎麼可能?”姐姐感到詫異,“不是每個孩子都應該有的嗎?”得不到同等的待遇,已經不是一兩次,我不會覺得大驚小怪。姐姐又說:“是不是他們忘記了?”我苦笑一下,所有的話語都隱含在這笑容當中。

“我去給你問問。”姐姐說完就跑了,好像一個接到緊急戰況的士兵,全然不顧周圍的環境勇敢地衝了出去。姐姐走後,我喝完最後一口酸漿草湯,將空碗遞給紮嬤。紮嬤說:“小少爺!”我說:“嗯?”紮嬤問道:“你要去嗎?”她的話中有話。我說:“不去。”紮嬤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這是屬於飽經世事、曆經滄桑、閱覽過世間百態的老人才有的歎息。“我要去看螞蟻。”我說,說完我就出去了。

清爽的風吹過我的臉頰,我穿過長廊,溫暖的陽光便懶洋洋地照到我的臉上。我想起師爺,想起師爺曾在柳樹下給我的美味肉幹,想起他發出的燦爛笑聲,正如這陽光一樣令我的內心萌生出絲絲暖意。老屋還是以前的樣子,並沒因為易主而變得陌生,每當我走到一處就有另一處的風景向我問候:“小少爺,好久不見,你可還好?”我當然很好,見到你們我很高興,我久違的老屋。站在走廊上,我不僅可以聽到雞叫,還可以聽到老屋外麵的馬路上偶爾響起的馬鈴。親人們在老屋裏各個不同的地方說話,光聽聲音我就可以猜出他們大概是誰。不過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從廚房一直走到現在,我竟沒有碰到過任何人,世界仿佛隻是我一個人的世界,他們隻是像這老屋一樣,充當起背景的角色。我繼續朝我的空心柳樹走去,沒來拜年之前,我就無數次想過,自己回來了一定會經常去看螞蟻,和它們待在一起,看著它們忙忙碌碌地爬來爬去,不去打擾它們,更不去傷害它們。螞蟻是如此脆弱,我也是如此脆弱,我們都身不由己,聽憑別人擺布,所以我們更應該相互愛惜,珍惜這可憐的情誼。我多想給那隻死去的螞蟻道歉,如果你不是一隻螞蟻,而是可以和我抗衡的其他什麼東西,我一定不會感到愧疚,可是你太弱小了,就算你想戰鬥,你又何來戰勝我的能力,所以我們之間的遊戲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而我也為傷害了你而結束了一個時代。我又繼續往前走,還沒走到碉樓下麵,我已經聽到幾個陌生人的聲音,他們好像在玩著什麼遊戲。

“燒啊,看見沒,一點就著!”

“輕輕鬆鬆!”

“是呀是呀,你們看,燃起來了!”

“好!好!燃起來了!”

“我們以前怎麼沒有發現?真好玩!”

“……”

循著他們說話的聲音,我看到碉樓方向的天空升起一縷黑煙,空氣中開始彌漫燒焦某種東西的糊味。我轉過碉樓的牆角往柳樹方向走去,一幕驚心動魄的場麵猛然映入眼簾給我狠狠一擊:我那上了年紀點著過幾次的空心柳樹,現在正猛烈地燃燒,濃煙從樹腹的孔竅裏冒了出來,呼哧呼哧的火舌纏繞著幹枯的樹幹,整棵樹都被火光包圍,樹頂上聚起一股濃煙。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頭皮開始發麻,全身打起冷戰,一股寒氣直衝腦門,我開始撕心裂肺地痛哭。強烈的刺激已經痛徹心扉,我的腹部也開始翻江倒海,喉頭有什麼東西在爬,一股酸水湧噴出來。我一邊哭一邊嘔吐,霎時間天昏地暗,白天變成了黑夜,黑夜傾倒了下來,漫天的星鬥嘩然墜落,暴風雨肆無忌憚,地殼在運動,江河在翻滾,山石猛烈地相互撞擊,野獸痛苦地掙紮,鳥叫和蟬鳴震耳欲聾,火山就要噴發,空氣正在凝滯,生命快要結束。

胸中的憋氣很久才舒緩過來,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紮嬤抓住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呼喚著我的名字。我吐出一口濁氣,眼前開始明亮起來。我聽見人們小聲的議論,他們都認為我遇見鬼招惹了不潔淨的東西。我看看四周,隻有紮嬤離我最近。

“火滅了嗎?”我的喉嚨裏發出不甚清晰的聲音。“滅了。”紮嬤溫柔地說,她明白我為什麼問她。她還記得小少爺從小就在那裏跟螞蟻們玩耍,她每天都會端著飯碗去那裏找他。“我想回家。”我說。一滴徘徊已久的眼淚終於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時緩時急靜靜地流向耳際,原來這一滴隻是一泓眼淚中最不甘寂寞的一滴,自從有了始作俑者,餘下的便一發不可收拾,全不受我控製自行湧了出來。“少爺。”紮嬤的臉上老淚縱橫,泛出鑽石一般潔白的亮光。“我要回家。”我央求道。“再等等吧,吃完午飯我們就出發。”紮嬤說。“我要回家。”我又說。好心的貼身奴婢不說話了,轉過身去抽泣起來。

“我要回家!”我的心裏隻有這一句話。

我望著天花板,眼裏的淚水扭曲了我的視物,那裏浮現出母親的笑容。我把頭轉過去看著發黃的牆壁,眼淚又順著眼角一滴滴滴到枕頭上。一個廚娘進來問紮嬤什麼時候可以開飯?紮嬤便給我蓋好被子,跟著廚娘出去了。我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回家的念頭,我甚至感覺自己已經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路飛奔,不知道疲倦,風吹過我的耳畔,母親正端著飯碗,在官寨的門口等待著我,一旦見到我的身影,她的眼淚便流了下來,我衝進母親的懷抱,驕傲地告訴母親:“阿媽!我回來了!”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遠處傳來三姐和大媽爭吵的聲音。姐姐啊!你可真是一個有膽量的姑娘,此時我又聽到另一個孩子在哭泣,我想那應該是我們的表妹卓瑪,她的聲音我很熟悉,就像久已相識的朋友,沒有理由不認識它。我想,難道姐姐又跟卓瑪動手了不成?這個世界太混亂了,我無暇去顧及那麼多。我隻想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在心裏不斷重複這樣的念頭。我不想動彈,這裏的空氣就像鬆油一般黏濁,包裹我的全身,我感到快要窒息。時間就像牆角的蝸牛一樣沒有來頭地反複爬行,無論我覺得過了幾個世紀,窗口的太陽還是沒有移動半分。我閉上眼睛,不去在乎這個世界,在不知不覺中睡去。

“嘿!阿弟,起床。哼!我們走,我們回家。”房間的門被猛然推開,門板重重地撞上牆壁發出一聲巨響。三姐跳了進來,一臉怒氣,憤憤不平:“快點,我們回家,再也不回來了!”姐姐說著,蠻橫地扯開我的被子,將櫃子上的衣服揉作一團扔在我麵前。“回家!你們這群混蛋!今天死,明天燒,後天埋,外天沒……”姐姐開始罵起人來,我不自覺地穿起衣服,姐姐也過來幫我。“你想不想回家?”姐姐問。我當然想回家。“那好,穿好衣服以後,我們就回家。”姐姐嚷嚷道。她十分著急,巴望著盡快離開這裏,好像這裏的一切都是她的仇人。

我的姐姐可真是一個偉大的冒險家,我們才簡單地收拾好行裝,她就想要上路了。我拉著姐姐的手說:“我們就這麼走了?”姐姐說:“難道你不想?”她帶著命令式的口氣,讓我無法拒絕。我說:“我們應該準備一些別的東西。”姐姐突然暴跳起來,喊道:“你怎麼婆婆媽媽的,走還是不走?”姐姐更著急了。我說:“當然要走,我巴不得離開這裏。”姐姐便說:“那還等什麼!”姐姐已經不耐煩了,抓住我的手就往外走。我說:“我們要遠行,當然是晴帶雨傘,飽備幹糧。”此話一出,姐姐很感興趣,問道:“誰教你的?”她的眉毛拱了一拱,做出一副挑釁的表情。我說:“阿普老卦祖。”姐姐瞪大了眼睛:“老馬腳子?不過,很有趣啊!那好,我們帶上雨傘和幹糧吧!”姐姐就要行動,開始四處尋傘備糧。我趕緊打斷道:“傘就不必了,現在又不是雨季,幹糧倒是必需的,因為我餓了。”剛才我連黃水都吐了出來,現在身體裏極為空虛。姐姐笑了,就在這一瞬間她的怒氣已經全消。姐姐就是這樣的脾氣,好像雨季的天空,剛才還烏雲密布電閃雷鳴,現在卻已彩虹高掛雨過清新。我們滿腦子裏都是即將進行的遠行,我們要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現在官寨裏,讓所有人都為我們感到驚訝,用姐姐的話來說就是:“哼!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我們姐弟可不是好惹的!”

我和姐姐潛進廚房,明目張膽地在紮嬤的眼皮底下緊張地搜集各種食物進行挑選,喜歡的多帶一點,不喜歡的簡直不看。我們竟然都出奇地喜歡酥肉和花生米,還裝了不少沒切的香腸,所以半挎包裏幾乎都是這些東西。我們又潛入正房,像小偷一樣貼著牆壁行走,一個人放哨,另一個人呼啦呼啦往包包裏塞東西。我們將姐姐的挎包裝得鼓鼓滿滿,做好一切準備之後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從院子裏大搖大擺地出來。不少人看到我們背著挎包帶著悠閑的神情,又以為我們要去玩什麼遊戲,竟然都不跟我們說話,然而這正是我們所期望的。

我們像兩隻受驚的小鹿,悄悄穿過森林,蹚過河水,生怕踩斷一根樹枝會引起獵犬注意。好在一路上沒有別人追問,我們也就順利地逃出險關。出了寨子我們一路飛奔,很長一段路程,竟然一句話也不說,就好像我們一旦說話,藏在樹林裏的老巫婆馬上就會聽見,變成一個奇醜無比的老太婆擋在我們回家的路上,她知道我們是離家出走,所以給我們兩瓶蜂蜜,我們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將她的蜂蜜喝幹,結果就被她帶到一間屋子裏關了起來再也逃不出去。那裏還有許多像我們一樣可憐的孩子,一看見我們進來,他們就在一起哭喊,這時候老巫婆就唱著兒歌哄道:“孫兒孫兒乖乖,你們叫我熊家婆,你們叫我熊家婆,我給你們蜜兒喝!”我們便說,我們什麼都不喝,我們隻要回家。熊家婆生氣了,立刻變成一隻大狗熊,露出鋒利的牙齒,舔著嘴巴,貪婪地叫道:“你們誰敢不聽外婆的話,我就把誰吃掉。”說完,她還故意咂一下嘴巴,做出饑餓的樣子,嚇得我們不敢出聲。